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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015]  《典藏緒慈─浪蕩江湖之任俠上》 
作者: 緒慈
繪者: 王一
出版日期: 2012/08/28  第 11
尺寸: 頁,  300.0公克,  21.0 X 13.0 X 公分
ISBN書碼: 9789862963111
定價: 350
會員價: 315
目前無庫存













十數年前,
百年殺手組織清明閣一夜間滅族,
閣主慘遭分屍凌虐,族人無一倖免,
少主柳長月背上所繪傳世之祕,
竟被叛徒連皮帶肉撕去!?
歷劫倖存的柳長月,
踏著一路血腥,背負無數罪孽,
誓言將一眾叛徒挫骨揚灰!

然而一生陰暗酷虐如他,
未料在遇見燦爛如豔陽般的小九,
竟猶如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的丹丸,
幾乎停止跳動的心,似乎竟也活了過來!
只是失憶的小九卻擁有無法駕馭的內功與兵器,
純真直率,但卻也高深莫測。

柳長月絕不能允許自己再度受到背叛,
清明閣主看上的人──
「就算死,也要心甘情願為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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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之小者,行俠仗義,濟人困厄;
俠之任者,不拘小節,狷直果敢;
俠之大者,奮不顧身,為國為民。



第一章

冬日午後,八歲大的柳長月推開內堂的銅門,眼前出現的是一間擺設簡單的茅草屋,再走出屋,便是一片明晃晃的光線打了過來。
他長期習慣於暗處的眼瞇了一下,但即刻睜開,讓那些灑落在四合院泥地上的陽光也灑在他身上。
溫暖的冬陽曬得人舒服,擺脫了地底下長年籠罩在身上的陰暗,讓他有種終於得以喘息的感覺。
這個地方建在清明閣地宮之上,上頭蓋著簡陋的房舍,周圍圍著竹子編織的柵欄,一間小小的農家,還有一名正在打掃的農婦和正在砍柴的農夫。
這兩人是看守地宮入口的下屬,只是喬裝打扮,護著此地的安全。

穿著黑色勁裝的柳長月方才習完武,額頭上還有細碎汗水,他神情像個小大人,手負於身後,踩著沉穩的步伐,走到圈養雞鴨的籠舍旁。
但才剛走近,就聽見了幼犬嗚嗚的鳴叫聲。
前陣子他聽地宮裡的丫鬟們說:原本守門的幾隻狗被山上跑下來偷雞鴨的狼群給咬死了,而唯一的一隻母狗和狼群交尾,沒幾個月竟就生下了一窩狼狗崽子。
柳長月趁著習武空閒之際來看過幾次,滿窩銀灰色的狼狗崽子中,獨有一抹白色蠕動。
那隻也不知是生壞了還是怎麼,好小的一隻,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而且每次來看,只有牠每次都叫得淒厲,母狗只有八個奶頭,每個奶頭都被牠比他還強壯的兄弟姊妹們占去了,只有牠老是喝不到奶,嗷啊嗷地哀嚎著肚子餓,又可憐又好笑。
柳長月今日來看時,那小小的白色幾乎已經嚎不動了,但仍嗚嗚地叫著,努力想喝到奶。
柳長月望著比牠塊頭還要大上兩倍的狼犬崽子,心想:『會死吧!』這一胎九隻,每隻都是狼的血統多些,只有牠是狗的血統多了,狼比狗還強大,牠當然會死。
就如同方才他和自己庶出的兄弟過招,差些被扭斷脖子一樣。
他天生習武的根基就不隨他父親,所以總是打不贏那些兄弟。他想,再過兩年,自己也會死吧!搶不過、打不贏,只有一條死路。
柳長月看著陽光從枝葉縫細中灑落,微風徐徐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微光落在那抹純白的顏色上,把那眼色照得閃閃發光。
突然,他的心被觸動了一下,黑色的隧道盡頭,龐大的地底宮闕,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卻獨獨少了這一抹溫柔耀眼的白色。
如果他出手干涉,救了這隻不像狼的狗,那麼,自己的將來,是不是也能夠有所不同?
於是等柳長月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抱著那隻奄奄一息的狗崽子,下了地宮。

♥♥♥

清明閣,建在奇寅山一座普通農戶之下,靠著農戶掩蔽,從來沒人知道這個聞名遐邇的殺手組織幾百年間都在此處生根。
龐大的地宮,有主子一人,底下四部堂主掌管事物,加以殺人不見血的手下若干,而奴僕過百。

練武場上,十歲的柳長月正在進行最後一場廝殺。
他的身上大大小小傷口無數,黑色勁裝被汗水及血水染溼,對手是他同父異母,大他三歲的哥哥。
三歲的差距讓柳長月在打鬥時十分吃力,尤其對方又是所有兄弟裡武功最高的一人。但柳長月面色平靜,因為教授武藝的師父相同,不同的只是體力與內力,而在同年紀的孩子當中他腦子動得最快,算好了招數,起先先是節節敗退,對方又使出一招盤龍鎖喉,掐住柳長月脆弱的咽喉。
被強勁的力道扣住,柳長月因為無法喘過氣來而由脹紅到青紫,就在對方手腕微微一扭,要斷了自己弟弟性命的同時,柳長月的眼神突然閃過一抹陰狠。
柳長月雙唇微微一動,一根細小的銀針出現在唇瓣之間,之後迅速吐射出那根銀針。接著柳長月便如願以償地讓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放開掐著他脖子的手,由他身上滾落到地,摀著眼睛痛苦哀嚎。
柳長月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臉色一如往常平靜,看不出任何神情。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忽聞練武場一陣鼓掌聲傳來,而後有人放聲笑道:
「不愧是主上中意的人選,長月,恭喜你了!」
柳長月只單單應了聲:「嗯!」
「唉,還是不多話呢!」那人是大他才五歲的武師父,是父親最小的弟弟,也是清明閣四部堂主之一的枯榮堂堂主──柳天痴。
聽說這人出生時原本是個痴兒,所以被帶離清明閣在別處養大,誰知六歲那年突然開竅,武功進展神速,於是又被帶了回來,一番比試後竟當上了枯榮堂堂主。
清明閣的每個人,都要接受這樣的試煉。一次一次比試,兄弟姊妹皆是你的對手,直至最後沒了敵手,你便是下任閣主繼承人。
這回最後的比武是柳長月贏了,他打敗了父親生下的所有孩子,於是這些人自此以後注定便是他的下屬,必須效忠於他、臣服於他。
而他的權力與地位從今日起,也將僅次於如今的清明閣閣主──柳天灩。
那仍在哀嚎的「哥哥」聲音充滿痛苦與不甘,柳長月也不理會他,心裡想著該回房餵自己的小狗,舉步便要離開練武場。
忽然,那個正在哀嚎的人聲音顫了一下,又有動作,柳長月心一橫正想回頭給對方致命的一擊,卻在眼角餘光間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猛地竄了出來,張開有著森白尖齒的嘴,狠狠地朝他「哥哥」的手腕咬下。
那一咬,伴隨著骨頭的碎裂聲,大量的血噴了出來,「哥哥」狂號了一聲倒地暈厥,而柳長月轉頭所見,卻是一頭長得有半人高的白色狼犬齜牙咧嘴地朝著暈死過去的人警告低鳴。
「哥哥」被咬斷的手上握著一把短匕首,想必是要趁著他轉身之際偷襲他。
他在當下早有所警覺,但想回手之際,卻被自己的小狗兒給捷足先登了。
「你出來做什麼?」柳長月開口說話,嘴角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他難得講話超過五個字的,而這令他多話而柔軟的對象,就是兩年前被他抱回來親自餵養的狼犬──小九。
小九一聽見主人的聲音,也不理半死不活的「哥哥」了。牠用力搖著白色的尾巴,咧著沾滿紅色鮮血的嘴瞬間奔到柳長月身邊,漆黑的眼珠子望著牠的主人,彷彿討賞一般,仰頭望著柳長月。
柳長月看著這頭兩年間吃得太好以致長得太大的小九,無可奈何。他拍拍小九的頭,接著便往前走去,離開練武場。
小九也一路搖著尾巴跟隨,彷彿那摸了牠兩下的手掌,就是對牠最好的獎勵。
留在練武場上的柳天痴嘖嘖兩聲,還有些小孩心思的他念著:「真好的一隻畜生,改明兒個我也去抱一隻來養養。」
狼犬來去無聲無息,都能當殺人暗器使了這!

♥♥♥

那場比試之後的某個夜裡,另一個堂主來到了柳長月的房間。
那個人生得如煙花三月裡的揚州美景,溫文儒雅,臉上帶著淺淺笑意。
但鄴柳堂的堂主──清淵,卻是掌管閣中刑罰的一部。這個看似溫和清逸之人,手上染的鮮血不會比堂中任何一人少。
「請少主上榻。」清淵讓人解下他的衣衫,要他趴在床上。而後丫鬟將呈著硃砂與銀針的木托盤放在床沿。
「這會有些痛,但想必少主忍得吧!」
柳長月沒說話,他只是無聊地朝床邊的小九招招手。
小九一躍上床,趴在柳長月身邊。
這些人在前些日子原本還叫他四少爺的,但從那場比試之後他被定為清明閣下任繼承人選,這些人便都一口一口叫起他「少主」了。
連那個「娘」也一樣。
『清明閣的少主,多大的殊榮啊!你果然是我的好兒子,娘沒看錯你!』「娘」在他比武獲勝時第一刻便召他前去。
他見她笑得開懷,她卻沒見他從屋外踏入的每個帶血步伐。
他贏得辛苦,差點把命賠進去,她卻只看見日後的閣主大位。
是誰說的:清明閣裡,沒有兄弟情義、父子親情。
在他看來,母子也一樣。
清淵柔聲說:「屬下這回要給少主刺上的,是清明閣最重要一件珍寶地圖。清明閣留下的規矩,就算最親的人也不能讓對方瞧見,這點請少主謹記了。」
柳長月「哼」了一聲,道:「那你知道刺什麼珍寶地圖,是不是刺完我就該把你殺了?」
對方笑著說:「不可讓最親近的人看見,卻可讓最信任的人瞧見。」言下之意,他乃是清明閣主柳天灩最信任的人。
柳長月掐掐白狼犬脖子上那圈毛,懶懶地說:「小九你可仔細看好了,清明閣最重要的東西,只給你瞧見!」
鄴柳堂堂主輕笑了一聲,撤了房內所有僕人,拿起銀針沾上硃砂,懸著手腕,一針一針飛快刺上柳長月的後背。
針上的硃砂和著不知摻了什麼的藥粉,每一下都痛得令柳長月皺眉。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一下一下地掐著小九脖子上的毛皮。
柳長月下手也不輕,疼痛令小九不滿地嗚嗚了幾聲,接著轉頭咬住柳長月的手。
但小九也只是含著而已,牠那森白如刀般鋒利的牙齒,從來不會用在柳長月身上。
柳長月抽出手,打了小九的腦袋一下。
小九委屈地又嗚嗚兩聲。
「不要『嗚嗚』地叫,聽起來像哭一樣。」柳長月食指掐著小九的鼻子說:「狗應該『汪汪』地叫才對!小九,『汪汪』!」
「嗷、嗷嗚~」被掐得疼了,小九嚎了聲。
「笨蛋!」柳長月痛中卻笑。
清淵看了眼小九,說道:「少主,您養的這可不是狗,是頭狼呢!」
柳長月不想同小九以外的人說話,便側過臉閉上嘴,只是手上的力道放輕了些,一下一下地摸著小九脖子上那圈柔軟的皮毛。
對方又說:「硃砂中和有藥物,刺上的圖案平時看不出來……每任閣主再選定繼承人後便會將此傳給繼位者,而己身上的則以藥水溶去……這顯示圖案之法,待閣主正式封少主為下任繼承者時,自會對少主交代……」

♥♥♥

訂了繼承人後,便是選個吉日,召回所有重要下屬,宣布繼承事宜。
清明閣閣主柳天灩三十歲壽辰之日恰好為吉日,於是這日晚,每部堂主及重要下屬皆到齊了,壽宴將舉行三天三日不斷,地宮底下熱鬧非凡。
金碧輝煌的大堂畫棟飛雲、珠簾捲雨,身形婀娜多姿的舞妓擺動著纖細的腰肢,在堂中翩翩起舞。
坐在高位上的柳天灩拿著一杯酒,懶懶地看著舞妓們的舞姿,紫色的錦袍繡著飛花銀線,趁得他貌美的臉龐雪白無雙。
四部堂主中有三人位於階下筵席間,獨有一部堂主坐於他身旁。
柳長月看了眼那人,覺得有些眼熟。那人被父親一拉,倚到了父親懷裡,面對著清明閣上上下下有意無意的眼光,臉上的神情明顯有些僵硬。
柳長月突然想起,他爹懷裡的人,原來是四部中的百花堂堂主。
清明閣共有四部,百花堂、鄴柳堂、枯榮堂、採風堂。
若說刑部的鄴柳堂堂主是柳天灩最信任的人,那總管清明閣一切的百花堂堂主,便是柳天灩最親近的人。
柳天灩不管到哪裡,總要捎上百花堂主。
管理櫃房的採風堂堂主利妘對這種事看不過去,幾度當著柳天灩給他冷臉看待,因為那個人,柳長月得叫他三叔,那個人──柳天璇,是柳天灩的異母弟弟。
柳天璇五官長得並不特別出色,身形高瘦、面容有稜有角,舉手投足間帶著一抹英氣,和他爹爹那副男生女相的軟骨頭模樣完全不同。
有侍女曾說過柳天灩和柳天璇模樣挺般配,但卻利妘一劍殺了。利妘私下說了,那兩個人那樣不叫般配,而叫亂倫,是天理不容之事。

筵席開始後不久,柳天灩朝部屬們說了些話,再讓同樣換上代表主子顏色的紫衣的柳長月站到他跟前去。
柳天灩對他講了些訓示的話,柳長月低頭聆聽,假裝專注。於是他垂目的眼裡看到了他爹搭在「三叔」腰上的手,而只要「三叔」不滿地挪動,就得被爹擰上一把。
這個壽宴挺無趣。柳長月這樣覺得。
接著是四部堂堂主輪流向他敬酒,之後依照慣例,那些被他打敗的兄弟們走了進來,照著年紀排好。
柳天灩說:「下去吧,選兩個。被選中的人依慣例將與你立下血誓,從今以後為你死士,一生一世以你性命為先,護衛著你。」
柳長月走下臺階,先是看了滿臉不情願的大哥一眼。大哥咬牙,恨恨地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說:「我寧願死也不會當你的死士。」
柳長月冷笑一聲道:「沒了右手的廢人一個,憑什麼認為我會選你?」
柳長月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堂上眾人清楚聽見自己的聲音。於是,掛不住面子的大哥臉色當下白了。
柳天灩則是在上頭笑得有些顫。這兒子好啊,性格是隨他的。
「你。」柳長月很快就挑了好了人選。下顎一揚,點中的是他庶出的二哥,叫做雷霆。此人性格固執,武功與他持平,是所有兄弟間武藝最出色的一個,柳長月對他的那場比試,是險勝。
這時的他,在聚集所有清明閣出色人物的場子裡沒有半點孩子該有的稚氣,他說話氣定神閒的態度與生俱來的氣度,簡直就如同天生便是來當主子的一般,令人折服。
接著柳長月慢步走到柳天痴面前。這時的他臉上沒有孩子該有的半點稚氣,這兩年琢磨下來的神情,讓他神情地定神閒,宛若天生的王者一樣。
柳天痴原本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以為接下來的一切都不關己事,自己只要吃飽後回房睡大覺就成了。哪知,他這個小姪子卻用一雙清明的眼看著他,接著對他道:「還有你。」
「……我?」柳天痴愣了愣,一下子會意不過來眼前這個小個子孩子在說些什麼。他看看自己身旁的鄴柳堂堂主,但人家慢慢啜飲著酒,連瞅都沒瞅他。
「對,你,第二個。」柳長月說。
柳天痴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哇啦啦地大叫:「小子你有沒有搞錯,我是枯榮堂的堂主,還是你十四叔,你叫我給你當死士,有沒有搞錯啊!」他抬頭朝他柳天灩喊:「主上,這不成吧!」
柳天灩笑得更開心了。「為什麼不成?你說說原因。」
「我比他大,而且他這兩年的武藝還是我手把手教的,論輩份,我是他叔叔,也是他師父!」柳天痴朝上喊道。
柳天灩還是笑,轉問柳長月道:「那你也說說,為什麼選天痴?」
柳長月不疾不徐地說道:「一則,我不要打不過我的廢物當我的死士,武功方面,唯有雷霆比我高;二則,清明閣可有定下規矩,繼承者不得選四部堂主為己身死士?天痴的武功是眾人中最好的,不選他,又有誰可選?」
「說得挺有道理。」柳天灩點頭。接著他看向天痴,笑得燦爛明媚:「枯榮堂堂主,你就從了我兒子吧!」
柳天痴一張臉氣得脹紅。「我可是四部堂之二,總管殺部的頭頭,還是他師父耶!天下間哪有這種道理!」
見柳天痴抵死不從的模樣,柳天灩遂朝柳天痴鄰座的刑堂堂主說道:「清淵,既然他不肯答應,那你就把他帶下去好好讓他疼愛疼愛,讓他曉得什麼叫規矩。」
柳天灩這句話說得淡,但清淵卻隨即起身,撫了撫衣擺,溫和地朝柳天痴笑了一下。
這一笑雖是讓旁人如沐春風,但卻叫柳天痴隨即跳到椅子上像猴子一樣地蹲坐著。他邊起雞皮疙瘩邊吼道:「我從、我從、我就從了還不行嗎?」柳天痴恨恨地吼了一聲,心裡暗道:『柳天灩,你就是個逼良為娼的!』
堂中幾人笑了出來,那些人都是自小跟隨柳天灩的兄弟,也是柳天痴的兄長。
跟著歃血立誓,柳長月和他兩名選定之人的血被滴在放著八分滿水的鑲金青瓷碗裡。柳長月先喝了一口,接著遞給他二哥雷霆。
雷霆雙手恭敬捧著瓷碗,喝下小半碗鮮血後,朝著柳長月跪下,起誓道:「從今以後,雷霆以主上為天,一生遵從主上命令,若違此誓,死甘願萬劍穿心而死,死後墜入阿鼻地獄,上刀山下油鍋,永世不得超生。」
柳長月扶起了雷霆,這是接受他誓言的表示。接著,他則將目光看向柳天痴。
柳天痴憤恨地一把奪過碗,將剩下的血全部喝光,用力摔碎那碗後「碰」地朝柳長月跪下,忿忿說道:「從今以後,天痴奉主上為唯一主子,一生遵從主上命令。若違此誓……若違此誓……」
柳天痴才不像雷霆那笨蛋,發了那麼重的誓言,他想要想個輕一點的,然而他那坐在高處看著他的哥哥才說了一聲:「清淵……」柳天痴瞥向清淵,心裡一急就吼道:「若違此誓就罰我以後娶老婆沒有小雞雞!」
清淵一聽,喝進嘴裡的水酒「噗」地一聲噴了出來。
柳天灩則是愣了一下,而後大笑不已。
堂中都知道,自從柳天痴開竅被帶回清明閣後,便是清淵將他帶在身邊。又因為柳天灩好男色的關係,讓柳天痴以為所謂的老婆都是帶把的,自然而然,也因對清淵日久生情,而說了這輩子非清淵不娶的話來了。
柳天灩聽他拿清淵起誓,點了頭大笑。對柳天痴而言,這可真是最重的誓言了。
隨後,整個大堂裡的人也笑了出來,柳長月扶起了他這個十四叔,神情是要擒住柳天痴簡直簡單得不得了的模樣,柳天痴刨了柳長月一眼,直想撲上去,掐死這個死兔崽子。
同時,身為被取笑的另外一方,清淵也很想一把掐死柳天痴這個混帳。

♥♥♥

連續三日的流水宴席喝的是香醇美酒,吃的是珍饈美味。陰暗的地宮裡燈火不歇,舞妓翩然起舞、笙竹之樂不絕於耳。
柳長月對這些根本沒興趣,每日在露過臉後他便早早回房。這些人也許能喝酒作樂,但是他不行。他早晨依舊定時起身練武,晌午用過膳後讀書習字,晚上打坐練功直至夜深。
第三日的晚上,因為柳天灩默許的緣故,各部眾難得都喝得多,大堂裡的人倒的倒、歪的歪,一干殺手完全沒了平日精悍幹練的模樣。
柳長月這晚偷了點空,睡前沐浴之時,把他的小九也拖進澡盆裡一起洗浴。
看著討厭水的小九被他邊搓毛邊哀嚎卻又不敢抵抗,讓他心裡樂得不得了。
沐浴之後,服侍他的侍女替他擦乾頭髮換上乾淨衣裳,而他則親自擦乾小九漂亮的白色皮毛。
小九除了他以外對任何人都不親近,要是別人敢動牠一根毛,對方那手肯定會被咬下來。
他的這條小狗兒,在別人眼裡那是大惡狼。
而對於這點,柳長月莫名地很是高興。

晚上同小九一起睡,柳長月睡姿端正,小九卻是睡一睡就變得四腳朝天肚皮向上,睡到一半還會扭來扭去,甚至大膽到把腦袋枕在他這個主人的肚子上。
柳長月習慣了,而且這也是他放任的。
他就是寵小九,寵到無法無天。因為小九是他親手養大的。

睡著睡著,夜很深很深的時候,遠處傳來了不平靜的聲音。
突然,柳長月廂房的門被猛地打開,枕在他肚子上的小九立刻抬起頭來,朝著門口露出森白的牙齒,發出威脅的低鳴聲。
柳長月同時也醒了。
「誰?」他問。
「屬下是百花堂堂主柳天璇!」柳天璇聲音緊張,跑到柳長月床前。
「發生了什麼事?」柳長月藉著外頭微微的光芒看見柳天璇手裡拿著一柄染血的劍,渾身上下則是血腥味濃重,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別人的。
柳天璇著急道:「少主,鄴柳堂堂主清淵與採風堂堂主利妘勾結叛變,這三日接連在酒菜中下軟筋散!各部眾直至方才毒發才發現,而那二人更是帶親信將無力反抗的部屬一一殺害。閣主因擔心少主安危,特命屬下前來帶少主離開。」他接著拿出一顆丹藥遞與柳長月:「此為解毒丹,無論少主這些時日有無喝酒,為保安全,也請服下!」
柳長月思索片刻,人人都說柳天璇是他爹最親近的人,那這人應該不會騙他。他也聽見外頭兵器相擊的打殺聲越來越大,於是立即下定決定吞下解毒丹,跟著連外衣也來不及穿,便被柳天璇一把抱起,往門外衝。
「小九!」柳長月朝後喊了聲,小九立即躍下床鋪,迅速跟上。
清明閣的地宮曾是乾淨得一塵不染的,但當他們跨出廂房大門,隨即遇上同樣穿著清明閣下屬衣衫之人的襲擊。帶頭者便是採風堂堂主利妘。
利妘神色清冷蒼白,一身白色衣裙濺得幾乎全是鮮紅色的血跡。
利妘帶來的人沒說半句話,朝著柳天璇和柳長月便下殺招,十來個人圍著他們打鬥,柳天璇邊打邊退,身上中了數劍,柳長月也從背後被狠狠劃了一刀。
小九凶猛地襲擊那些人,咬斷了其中幾人的咽喉。
血漫地宮。
利妘冷冷說道:「柳天灩已經被我們拿下,並且斬斷首級。柳天璇,把那孩子交出來,也許我還會放你一條生路。」
柳天璇咬牙道:「妳膽敢弒主犯上!」
「什麼犯上!」利妘冷笑說:「那個無血無淚之人只會利用我們為他賣命,稍有不順者,便以我們的命去換他一分快活。他奪走我最深愛的人,又逼我拿掉肚子裡已經五個月大了的孩子,孩子出來時還有氣息,他卻當著我的面親手摔死他。那樣一個無情無義之人,又叫我如何誓死效忠他!」
到最後,利妘更是厲聲道:「柳天灩奪我所愛、殺我親兒,我這只是回敬與他而已!把柳長月交來,我也要親手殺他兒,以報我兒之冤!」
柳天璇緊緊抱住柳長月,打鬥中小九闖出了一條空隙,柳天璇趁機轉身逃走,一路將柳長月護得嚴實。
利妘紅著眼,大喊一聲:「追!」

♥♥♥

倉皇地帶著柳長月在迂迴的地宮內奔走,迎面而來的多是反叛者,柳天璇為護柳長月安全,渾身上下幾乎被刀劍所傷,他身上的血噴濺到柳長月臉上,而柳長月身上的血,也印染在這個他父親最親近的人身上。
柳長月想了一會兒,說道:「你放下我吧!利妘的目標是我,捨了我,你便能逃出去。」
柳天璇低下頭,一行血便由臉頰上滴到柳長月臉上。他原本想了些說詞欲安撫柳長月,但當瞧見這個小姪子臉上平靜而淡漠的神情時,反倒隱隱一驚。
柳天璇心驚過後,立即回覆鎮定,堅持地道:「三叔不會丟下你,三叔會護著你,你不只是清明閣將來的繼承人,也是三叔的姪兒。為了主上,三叔定會護你平安出這地宮。」
柳天璇說得真實誠懇,一張正氣凜然的臉讓柳長月認為,這個人真是打定主意就算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會護他離開。
柳長月心底動了動,說道:「清淵說過,清明閣裡沒有兄弟情意,手足親情,誰都不能信,誰都不能盼望。」
柳天璇驀地摸了摸柳長月的頭,聲音化得輕柔,說道:「但你不一樣,你知道的。你是被他選定的孩子。」
從未由親人身上享受過親情的柳長月在這個時候迷惑了,待柳天璇推開某室木門,小心翼翼由內掩上,再掀開室內床板,露出底下狹窄的地道,緊抱著他慢慢走下去時,柳長月那點孩子心性突然回來了,他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三叔身上,汲取一股從這人懷裡淡淡散出、帶著血味的馨香。

先往下,而後在更深的地宮裡轉來轉去。小九始終緊跟在他們身旁,柳長月垂著的手總是能碰到小九頭頂上柔軟的毛髮。
慢慢的,臺階往上,又彎彎曲曲地繞了好幾個圈,柳長月也不知柳天璇到底抱著他走了多久,只曉得直到那些濃厚的殺氣散去,溼冷陰寒入骨的味道再也聞不到,因失血過多而睡睡醒醒的他疲累睜開眼時,他已經躺在一個很深的山洞之中,身旁不遠處也升起了篝火,柳天璇正在外頭看顧著。
原來,他們已經離開地宮,入了奇寅山中。
躺在乾草堆上的柳長月稍稍一動,趴在他身旁的小九也睜開眼睛看著他。
他摸摸小九的頭。
柳天璇聽見回過頭來,一張帶著英氣的臉因為染上橘紅色的篝火影子,而有著溫暖的笑意。
「你醒啦!」柳天璇說。他的語氣像鬆了一口氣。
接著柳天璇拿了個缺了口的骯髒小缽,缽裡裝了半碗的水。「來,先喝點水。三叔獵了隻山雞,就快烤熟了,等等就能吃。」
柳長月低頭看著那碗水。
「怎麼了?」柳天璇淡淡笑著。
「沒什麼……」柳長月接過小缽,低聲說:「謝謝三叔……你救了我的命……」
三叔用輕柔的口吻說道:「什麼話呢!」說罷便轉頭過去繼續看著烤山雞。
柳長月慢慢一口一口喝著水,見著這人被火光掩映的身影,整個人似乎發著一圈光,溫柔而清明,與他所厭惡地宮那溼冷完全不同。
心裡總是豎立著防備的牆,連親生兄弟與娘親也不信任的柳長月,在經歷過生與死之後,慢慢地對這個捨命救他的人,卸下了心防。
他留了幾口水給小九喝,小九只舔了一點,又把碗頂給他。
三叔拿著雞轉身要分給柳長月時,剛好便瞧見這幕。他感歎地說:「你這狼叫小九吧?挺有靈性的,你昏迷的時候,牠就一步也不離地守著你,不吃也不喝的。」
柳長月看著小九,慢慢地露出一點點笑容。「牠才不是狼。也許對別人而言,牠是凶狠的狼,但對我而言,牠只是我養的小狗罷了。」
三叔把雞分了。
柳長月把自己那大部分的雞撕得一塊一塊,自己吃一口,也給小九吃一口。
三叔則是溫柔地笑、溫柔地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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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醒來後又睡著的夜裡,明明身旁有篝火,卻阻擋不了從身體內部慢慢滲出的寒意。
三叔走過來,蹲下身摸摸他的額頭,有些憂心地說:「燒起來了啊……」
三叔拿出一瓶藥,伸手就要解他的衣服,他忽然驚醒,目光不再同方才般散渙,而是死死盯著眼前人。
連小九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緒,趴在地上背脊弓起,只要他一下令,就會立刻朝三叔撲去。
三叔立刻鬆手道:「好好好、不碰你!你們主子們都很衿貴,不是隨便誰都能解衣衫的。」
「我爹……也不解衣衫的嗎?」柳長月聲音沙啞。他說者無意,但柳天璇聽者有意,臉色白了白,應了聲:「嗯。」
連續幾日的高燒,退了又起、起了又退。三叔呈來一些冰涼的山泉水,私下衣角一塊綢布,幾乎沒有合過眼,擰著溼布敷在他額頭上希望能讓他退熱。又把獵來的野味煮爛了,一點一點餵他吃,這般的照顧,對柳長月而言是從來未曾接觸過的……親情……
柳長月病奄奄的時候,小九也不太好,整隻狗懶懶的,叫牠吃牠也不吃,就鎮日窩在柳長月身旁。

一日晚上,柳長月睡得模模糊糊,因為身上的傷口和汗水混著,弄得他痛又癢,他蹭了一下身子底下的乾草,坐在洞口處為他擋風的柳天璇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淡淡地笑道:「你醒了啊……都睡兩天了……」
接著柳天璇又回過頭去,看著山洞外的月光。他身旁有個酒壺,裡面傳來冷冽的酒香,是清明閣百年來待客飲宴時才會拿出來的秋洌香。
柳天璇幽幽地說:「我昨日偷偷回清明閣去看了一下,人……全死光了……半個也不剩……我們幾個可是在那裡一起長大的啊……當初的誓言,如今徒留一灘又一灘的血水而已……你爹……那麼驕傲的人,被斬斷四肢,衣不蔽體,死在大堂那把椅子上……他大概是不甘心吧,竟然被清淵和利妘背叛,不管我怎麼合他的眼,他就是不肯閉上。也是……清明閣的四部堂反了兩部,就算如你爹那般會算計的人,也挽不回這局勢……」
柳長月聽得迷迷糊糊的,不禁就脫口而出,用被燒得沙啞的聲音說道:「清淵不會……背叛……」
「哦?」柳天璇說:「但事實就是如此……清淵是主上的臠寵,卻因為和利妘有染被主上發現,還連累利妘腹中五個月大的胎兒被打掉……原本出娘胎的時候沒死,那麼小的一點孩子,還有氣息,但你爹不肯饒過他,竟將他活活摔死……」
柳天璇邊喝酒邊說:「我當時看著呢,是個男孩子……摔到地上後腦袋都碎了……那種情形……是人,都無法忍受啊……」
柳天璇說罷,閉起了嘴,很長一段時間,柳長月只聽得見他有些紊亂的氣息。
身上的痛楚讓柳長月不舒服地皺著眉頭,雖然柳天璇這麼說,但他就是知道清淵不可能反叛。「清淵是爹最信任的人……他不會背叛爹……否則爹不會派他來給我紋身……」
「紋身?」背對著柳長月的柳天璇微微動了一下,但柳長月則因專注在自己身上的痛楚,而沒看見柳天璇的反應。「原來是紋在身上啊……難怪你不肯讓我幫你擦身……難怪他……」
柳天璇欲言又止,喝了一大口酒後,望著月光幽幽地說:
「以前二哥跟我說過,這世間有個飄渺虛無的傳說,清明閣有件虛無飄渺的寶物。每一任閣主手中都握有一張藏寶圖,只要解開藏寶圖之謎,就可以直達蓬萊仙境。那蓬萊仙境有滿地的金銀財寶,以金銀、瑪瑙、以及珍珠等等數不清的寶物砌成。更有無數的武功祕笈,只要練成其中一部,就能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稱霸武林。
還有、還有一昧長生不老藥、一種聚血還魂丹、無數神丹妙藥。即便是人將死,只要七天內讓那人服下奇藥,就能從閻王手中奪回那人魂魄。
我本以為那些都是二哥誆我的,沒想到,竟然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只是利妘以為那藏寶圖在二哥身上,沒料到他已經讓清淵傳給你了……」
柳天璇慢晃晃地站起來,他轉過身,英挺的臉上原本帶著的半抹笑變得有些歪斜。
昏昏沉沉的柳長月見到那丕變的笑容,心裡突然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醒了過來。
「小九!」他用以為很大的聲音喊他的愛犬,但其實只是微弱的呻吟。
窩在柳長月身邊的小九在地上掙扎了兩次也站不起來,但牠齜牙咧嘴地朝著柳天璇低鳴警告。猛獸天生的直覺,牠已經察覺到柳天璇的敵意。
柳天璇笑得扭曲,他說:「這幾天給你們吃的野味也不是白吃的,那裡頭可是一天一點,加上了同地宮裡大夥兒一樣的餡料──軟筋散。現下,也是藥效發作的時候了。」
柳長月心裡一驚。所以他才會因為藥效,沒有防備地將紋身的事情說出來嗎?
「原來背叛者是你和利妘!」柳長月清醒過來。
柳天璇一個反手,掌中多了一把犀利的匕首。「你一定很疑惑,為什麼是我?」
「你明明是他最親近的人!」柳長月緩緩往洞穴後面縮,小九則是努力爬到柳長月身前,想要擋住柳天璇。
柳天璇笑著說:「最親近的人,你一個孩子知道最親近的人代表著什麼嗎?」柳天璇臉色漸漸猙獰,慢慢地一步一步往柳長月走去。「什麼最親近,那些令人做噁的事我連回想也不想回想!我只要一想到他在我面前讓產婆催生妘兒才五個月大的孩子,又活活摔死那還有一點氣息的無辜孩兒,我就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柳天璇一靠近,攢足了氣力的小九趁著這僅有的機會猛地往對方喉嚨咬去。
如果是在平常,小九可能會偷襲成功,但如今小九同柳長月一樣被餵食了軟筋散,那一躍,動作慢了半分,柳天璇眼神一利,一伸手變狠狠扣住小九的咽喉。
小九掙扎怒吼,四足不斷踢著柳天璇,鋒利的爪子刨得柳天璇的外衣都裂了。但還是無法逃脫柳天璇的掌控。
「不許傷他!」柳長月第一次感到恐懼。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小九。
柳天璇笑著,當著柳長月的面,手中匕首一送,直接入了小九的腹部。
柳長月瞪大著眼看著這一幕,看著小九的掙扎慢了下來,而後被三叔嫌棄地丟往山壁,喀拉地幾聲,柳長月聽見,那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然而小九還沒死,還在顫抖著。牠沒有發出嗚嗚的疼痛聲,牠只是想站起來,繼續奮戰,繼續為保護牠的主人而戰。
「小九!」柳長月見著從小養大,如同手足般的狗兒顫抖著,流著血,這比他被人所傷更加憤怒,他快要瘋了!
柳天璇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他伸手要脫柳長月的衣衫,卻沒料到眼前寒光一閃,伸出去的手竟被劃上長長一道血痕,並且即刻見骨。
柳天璇反手給了柳長月一個巴掌,打得他臉歪了一邊。他伸手奪去柳長月手中的匕首,之後還不解氣,繼續連搧柳長月數十個巴掌。
柳長月嘴裡的鮮血沿著唇邊流了下來,雙眼裡滿滿是怒氣、是恨意。那眼神深得如同他的父親柳天灩一樣,陰寒如絕地之冰雪,千年不化。
柳天璇從來不敢小看清明閣的人,尤其是在這十歲之齡就得以繼承柳天灩位置的柳長月。
柳天璇迅速點了柳長月身上的穴道,讓他無法再翻騰,而後哼了一聲,將柳長月身上的衣衫撕爛丟到一旁,藉著山洞內篝火餘光,一點一點地檢視這孩子身上的些微痕跡。
用肉眼看,自然是看不出來,若非如此,清明閣這張寶藏圖也不會讓那麼多人心心念念,卻怎麼也得不到了。
柳天璇仔細摸著柳長月的身軀,從前胸摸到後背,而後他一笑,粗魯地用衣袖擦乾淨自己親手為這寶貝姪兒上的草藥後,說道:
「清淵幫你紋身是這幾日的事情吧,真是天意啊,你瞧,這裡還有些痕跡沒有消退。柳天灩日防夜防,還是防不了我殺了他、毀了清明閣、斬死他所有兒子,取得這張藏寶圖!」
柳天璇一刀橫切下去,正好落在柳長月肩膀位置,而後柳天璇紅著眼,像瘋子似地大笑,十指由傷口摳入柳長月背上肉裡,用力一撕,活生生將柳長月背上一整塊皮肉完完全全地扯了下來。
柳長月放聲慘叫。見這姪兒的慘況,柳天璇卻更是笑得更開心了。
他將全是血的皮肉捲了起來塞進懷裡,手中的匕首重新握了起來,冷冷笑道:「你要恨,就去恨你父親吧!」
手起刀落,這其間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就能斬下柳長月的頭顱,誰知便是這一丁點的時間,一直躺在山壁下苟延殘喘的小九忽然又一躍起來,狠狠地咬住柳天璇肩頭上的肉。
柳天璇慘叫一聲,轉著身軀想要把身上這隻發瘋的狼犬甩下,但那利齒卻是深深釘入了他骨頭裡似的,怎麼也甩不掉。
柳天璇手中的匕首不停往背後刺,刀刀刺入小九的白色皮毛中,直到小九扯下了柳天璇肩上的一塊肉後被甩開,柳天璇才慘叫一聲,連連退了幾步。
小九嘴裡叼著柳天璇的肩頭肉,四肢站得筆直,雙目如星狠厲鎖著牠的敵人,牠森白的牙染著血、身上原本白得發亮的皮毛也全都是血,但牠卻沒有家犬一般的懼怕神色,而是如同野地裡的狼一樣,齜牙低吼著,拚了性命要守護牠身後的人。
柳天璇喘著氣,被活活咬下一大塊肉,那痛楚讓他幾乎要昏厥過去,對著這一人一犬,不管是哪一個,那些眼神都讓他這個成年男子由心裡感到恐懼。
柳天璇揣著懷裡的藏寶圖,看著柳長月和那畜生的悽慘模樣,心裡想著反正重要的東西都到手了,他們傷得這麼重,不管哪一個,絕對活不過今晚。
柳天璇一咬牙,按著流血不止的傷口轉身狼狽離去,將這他幾日來曾「悉心照顧」的人與狼犬死死拋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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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個威脅他們的人遠遠離去後,小九再也無法支持受傷過重的身軀,碰地一聲倒在地上。
「小……九……」柳長月吃力地喊著。
小九聽見柳長月的呼喚,低低嗚嗚叫著,用前腳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了好久,才爬到柳長月身邊。
柳長月努力地伸出手,將小九拉了過來。
這時的小九幾乎已經不能動了。牠的胸口很用力地起伏,彷彿還想多留一口氣在人間,但卻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將到盡頭了。
「小……九……」柳長月趴在小九身上,伸出雙手將他的狗兒摟在懷裡。但看著小九身上那些血爭先恐後地冒出,蜿蜒流到地上形成一個血窪,裡面也有著自己的血,這樣的情形讓柳長月恐懼不已。
小九眼神渙散,卻知道眼前抱著牠的,是牠短短這生所守護的人,牠沒有方才凶狠的模樣,沒有狼性,只是如同狗兒一般輕輕地低嗚幾聲,像在討主人歡心一樣,伸出舌頭舔了舔柳長月的臉。
彷彿再說著:「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我很好、我很好……」
但在第三次的舔舐後,小九的身軀軟了下來,牠的脖子垂了下去,而後慢慢停止了氣息。
「小……九……」柳長月在發抖,他臉上有溼的淚,滴滴落在小九紅白交雜的皮毛裡頭。
他以為小九太累睡著了,所以輕輕搖一搖小九。然而小九卻沒有像以前一樣立刻醒過來,討好似地看著他。
他一直搖、一直搖,直到發現小九真的不會在回應他以後,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小九、小九!」
他唯一的伙伴、幽暗溼冷的清明閣裡唯一能給他溫暖的狗兒,一直待在他身邊與他同吃同睡,有時傻呼呼看著他,眼神卻專注無比的小九不動了,已經不動了。
「小九、小九、小九!」
沒有了、沒有了、他的小九沒有了!
「啊──」柳長月放聲大喊,拚命搖著小九漸漸冷去的身軀,不願相信從此以後,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那個人殺了他的小九、他的小九啊──
淚,落出了眼眶。柳長月完全沒有察覺到臉頰上滑落的東西是什麼,他只是怒喊、嘶吼,一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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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柳天痴和雷霆帶著剩餘的部屬尋找到還活著的柳長月時,柳長月木然地坐在小九身邊。他的眼睛是紅色的,他的臉上有淚痕,他背上的血還在流,他始終喊著那個名字:「小九──」
所有部屬都跪在山洞外,所有人都以為他們來得及時,少主的性命得保,只有天痴知道,為時已晚。
和這人性命一樣重的東西,已經被那些叛徒毀去。就如同他,也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天痴的劍上有著乾凅的血漬,那是拚命逃出地宮時與叛徒搏鬥所留下。他用左手拿著劍,因為右手筋脈已被砍斷,無法使力。
柳天痴站在柳長月面前,一字一字,重重說道:「柳長月,我想報仇,你想不想報仇?我的清淵被他們百般凌辱,斬下頭顱和四肢,掛在大堂之上。你若不想報仇,現下就將清明閣閣主之位給我,我要聚集所有人手,殺了柳天璇和利妘那兩個背叛者,為清淵報仇、為二哥報仇!」
柳天痴的話猛然間驚動了呆滯的柳長月。
柳長月忽然劇烈喘息起來,他的胸膛激烈起伏,望著死去的小九,想起背上被生生撕去的那塊皮肉,憶起本該屬於自己,現今卻被滅的清明閣,他不甘、他不願、他憤恨、他怒喊:
「報仇、我要報仇!我的仇、我的恨,比你多、比你深!誰都不能搶在我前頭殺了那兩個人。」
柳長月大吼:「柳天璇、利妘,今日加諸我身者,日後柳長月定當百倍還諸於你們!」這筆帳無論多久,定會討回來。「清明閣眾人聽命,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柳天痴一抿嘴,朝著柳長月單膝跪下。「屬下等謹遵主上命令,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山洞外的部屬們同聲憤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第二章

晌午時分,一輛馬車入了城,停在客棧門口。
駕車的少年身穿著華貴的寶藍色緞子,一雙白蔥似的手指放下韁繩,由上頭一躍,輕巧落了地。
少年生得面若芙蓉,容貌帶著些許妖冶,當他往客棧打量之時,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忍不住打量他。
這地方是靠西南的偏遠小城,民風純樸,客棧自也不像南北幾個大城那般豪華大氣,少年撇了撇嘴,輕聲念了句:「還成。」便要轉身恭請自己的主子下馬車歇息。
突然之間,不知從哪冒出一個小乞丐朝他撞來,他被那孩子身上傳出來的餿臭味薰得立刻掩鼻做噁,但待那孩子跑了一段距離,少年猛然醒悟,立刻往自己腰間一摸,這才察覺就一剎那的不注意,竟叫對方扒走了他的錢袋。
少年臉色一沉,玉般的手拔下髮上的銀簪子,抬手簪子夾雜著破風聲射出,目標便是遠處那不知死活的小乞丐腦袋。
只是當銀簪即要取了那小乞丐性命之時,突然又從街旁冒出了一個人,簪子力道既急又猛,對方卻輕而易舉截住,輕巧地化解了小乞丐的死劫。
那人不知什麼來頭,少年只見他身著粗布衣衫,臉上戴著個詭異的紅色臉譜面具,身形修長,看不出年紀。
少年眉頭一皺,才打算再發暗器,對方見況立即抓住竄逃的小乞丐,七手八腳地把小乞丐扒走的錢袋翻出和著少年射出的那隻銀簪一起,往少年方向丟了回來。
少年見況手掌隨即往上一翻,之後看似有些勁頭的東西便落在他掌上,輕輕柔柔地,一點預期中的力道也沒有。
少年「咦」了一聲,十分意外。因為對方和他之間有一段距離,東西要回到他手上自然必須加上內力才扔得回來。然若尋常武人,帶上內力,東西回到他手時必挾帶些許內力,可那人信手就這麼一拋,輕飄飄落下,內力拿捏之巧,令人驚訝。
少年瞇眼看了那個帶著紅臉譜面具的人,對方則是發覺少年在打量他後,一溜煙轉進巷子裡,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少年正思量著這人對他們有無威脅之際,馬車車廂裡隨即傳來了幾聲咳嗽聲,後裡頭的人開口,聲音沙啞地喚道:「蘇笛。」
少年一聽,立刻把簪子和錢袋往懷中一塞,而後挽起車簾,低聲且恭敬地朝車廂內的人叫了聲:「主上!」
被喚做蘇笛的少年一改方才冷漠神色,帶著恭敬柔順的神情,扶著主子下馬車。
「怎麼披頭散髮的?」方下車的人問道。
蘇笛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困惑地道:「主上,這偏僻地方竟有高手在此,是不是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
他的主子說:「那就去查清楚。」
蘇笛唇抿了抿,低頭回了聲:「是。」但也沒隨即行動。
蘇笛跟在他主子身後緩緩踏入客棧。主子的腳步有些虛浮,是幾月前受傷所致。
這兩人走入客棧後,吃飯的大堂裡突然慢慢靜了下來,客人一個接著一個往蘇笛與他家主子看。
蘇笛皺了眉頭,先丟了塊銀子給迎上前來的小二,吩咐他將外頭馬車拉去放好,再要了一間上房,炒幾個好菜送到房裡。
先替主子做好一切之後,蘇笛就立刻轉身退出,去查方才那戴紅臉譜面具的人去了。

一個時辰後,蘇笛趕了回來,然而一開門便見著方才的小二以極微不正常的姿勢倒在房內,頸項一道深深的傷口,但絲毫沒有血流出,只是一雙眼瞪得大大的,似乎還不了解發生了什麼事,命就被閻王拘去……不,被他主子拘去了。
蘇笛看著閒適喝著熱茶且面色平穩的主上,什麼也沒說就立即關上門,在門檻入處跪了下來。
片刻之後,他主子才玩著客棧劣質的杯子,邊轉邊說道:「你收拾吧!」隨後夾了幾個小菜吃,神情泰若自然。
當蘇笛想著這麼大一個人該怎麼收拾時,主子問道:「那個人追到了嗎?」
蘇笛原本要站起來,但被一問,又跪下了。「主上恕罪,蘇笛辦事不力。」
他主子也沒說什麼,連看都沒看蘇笛。

幸好現下晚了,蘇笛推開窗戶,扛著死掉的小二跳到一樓花圃處,而後踏輕功往郊外奔去,尋了一處山坳把人往裡頭一丟,就算解決了。
之後回來先洗好了手,再招來另一個小二扛熱水來給主子沐浴。
在那名小二扛著熱水走入他們房裡時,看著蘇笛先是一愣,而後見到柳長月又是一愣,蘇笛瞧主子的手動了動,用手指敲了幾下桌子,那是不耐煩的表示,遂喊了那小二一聲:「快點弄好熱水快些離開,眼睛在亂瞟,小心我把它們都挖出來!」
蘇笛的話說得狠,不似他花樣容貌那般溫和,小二確切感受到了殺意,注好水後走得踉踉蹌蹌的,嚇都被嚇死了。
為主上沐浴更衣時,蘇笛小心翼翼地問道:「主上,是否方才蘇笛不在時,這客棧的小二冒犯了主上?」
被服侍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後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並沒有說話。
但就只是這麼一眼,蘇笛就明白那個被他扛去丟的小二應該是惹眼前之人不悅,才會失了性命。
沐浴之後在擦拭主上烏髮時,蘇笛看著對方的側臉,令他些許怔愣。
他的主人,是曾經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清明閣閣主──柳長月。
主上生得龍章鳳姿,氣宇軒昂,一身上好的紫綢在身更趁得他眉如劍、目如星,俊朗無匹、氣度非凡。
即便之前因為一場禍事受了重傷武功全無,改名換姓重涉江湖,仍無損其氣度,依舊仍是態度雍容,不怒而威,天生的王者之態。
這樣的主上,是讓人移不開眼的。蘇笛不禁想道,即使至死,也無人有能耐抹去主上那從骨血裡帶出來的高傲。
即便失去武功,但遇上礙眼之人,瞬間取其性命還是易如反掌。
這就是他所服侍之人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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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城裡停了幾日,蘇笛便在柳長月的床尾跪了幾日。
他沒追到那個紅臉譜的人,該罰;他不在時讓死小二衝撞了主上,該罰。
直至他們要起程的前一晚柳長月才讓蘇笛起身在椅子上睡,以免誤了接下來要趕的行程。
蘇笛駕著馬車一路往西南去,但以柳長月的吩咐為重。接下來幾日都走小徑,以免行蹤曝光。然而行經處荒煙漫漫、渺無人跡,偶爾只有野獸出沒。泥路不平,更是顛簸難行。
走出一個陰暗的林子後,眼前突然開闊,天色放亮。見著了陽光後,蘇笛才鬆了一口氣。
林子外頭有個小村落,住著幾戶農家。
不遠處還有一片枯萎的蓮花田,兩個農夫打扮的青年正在蓮田旁說著話。
蘇笛心想總算有好路可走時馬車忽然劇烈震盪了一下,差點把蘇笛從位置上顛下來。
「主上沒事吧?」蘇笛立刻問。
「沒事。」柳長月咳了兩聲,問道:「又怎麼了?」
這一聲「又」讓蘇笛覺得心肝顫了顫。但他隨即定下心來道:「回主上,該是車輪陷入坑裡了!」
接著蘇笛打了幾下馬匹,馬兒嘶鳴幾聲努力往前走,但就是拉不動車廂。
蘇笛跳下馬車,看了情況後眉頭整個皺了起來。這坑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幾乎把半個輪子陷了進去,馬都拉不出來,他力氣也沒那麼大能拉出來。
蘇笛有些焦急,他四處看了看,而後往農家那邊看去,心想或許能請幾個鄉野村夫出來一起抬起車廂,以解決這個難題。
蘇笛才這麼想,一個坐在蓮田邊,身旁還堆著一些蓮藕的青年便瞧見了他的困境。
蘇笛見著青年時先是一驚,因那人生得太好,白玉般的臉龐柔美俊俏,烏絲以金繩繫起,兩條明黃色的穗子隨風擺盪,但往下一看,對方身上卻穿著尋常農家的衣衫,和青年上好的氣度比起來,那身穿著整個就是格格不入。
青年轉頭,朝蓮田裡喊了一聲,蘇笛隱約聽見他叫的是:「小九!」
跟著蓮田水間突然又冒出了一個村夫打扮的青年。這回這個青年生得可沒第一個那麼好,只是普通模樣,單單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擺在臉上,不難看也不好看而已。
俊俏的青年低頭對水裡的青年說了些話,水裡那人點頭,隨即俐落地從水中爬起,丟下手裡還帶著淤泥的蓮根,朝他們走來。
來的青年五官平凡,唯一讓人見著舒服的就只有一雙黑得發亮的大眼睛,還有臉上嘴角邊那抹看起來舒服的單純笑容。
「哥哥說要我來看看。你們這是怎麼了?」樣貌平平的青年小跑步到他們身邊,聲音清脆爽朗,有種金玉相擊的稀罕感。但因為渾身溼淋淋都是蓮田死水的味道,隨著他的來到,一股水腥味立刻讓蘇笛掩住口鼻。
「車輪陷進泥坑裡了!」蘇笛憋氣說道:「你離我遠點,臭死了!」
青年笑了笑,沒在乎蘇笛後頭那句話。隨意看了看車廂後,突然就單手往車後突出的一塊短木一抬,接著在蘇笛張大口萬分驚訝的神情下,輕而易舉地將馬車從爛泥坑裡抬了起來,移到一旁較為平坦的路上。
蘇笛目瞪口呆,心裡原本想著這人力氣怎麼這麼大,後來突然意識到主上就在車廂裡,隨即又怒道:「你這無禮莽夫,我主上還在車裡,你這一聲不說就把車子抬起來,要是傷到我主上怎麼辦?」
「可惡、混漲、壞東西!」蘇笛年紀還小,罵人的話也就學了這幾句。
青年一聽也不在意自己主動幫忙反被大罵,他朝蘇笛一笑,隨即跑回蓮田另一個青年身邊。
蘇笛見那平凡青年用草繩將挖起的蓮根捆好,再將俊美青年揹到背上,接著拿著蓮根,一步一步緩緩地朝農家方向走回去。
蘇笛皺了皺眉,心想那人是沒脾氣還是修養到家了,被自己這樣罵都沒反應的。
當蘇笛轉頭要回去駕車時,卻見他家主子掀起車簾一角,望著蓮田邊走著的兩人。
平凡的青年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他回過頭來,正巧對上柳長月的眼睛。
青年笑了一笑,彎彎的眼,平凡而自然的笑容,渾然天成的敦厚氣息,還有那對生得最好、亮如點漆的眼睛讓人看起來覺得平凡,但卻又不平凡。
「主上!」蘇笛嚇了一跳。
柳長月定定地看了那人。他突然想起自己有多久沒見到這種的笑容了,一種毫無雜質,單純無邪的笑容。
「那孩子一個人將馬車舉起?」柳長月淡淡問道。
「是!」蘇笛垂首回答。
這時正巧那被揹著的俊秀青年也側過頭朝他們看來,柳長月見到青年的容貌,眼神又是一變,而蘇笛見他主上這樣的表情頭皮就開始發麻。
主子該不會是對那兩個村夫,有興趣了吧……
那是村夫啊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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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到農家簡陋的四合院前停下,蘇笛站在半敞的門口才要叩門,就聽見裡頭有個輕柔的聲音喊著:「還不趕快去換衣服!十一月天田裡水冷,小心染上風寒。」
蘇笛聽聲音猜測,該是那俊美青年。
接著另外一個清脆的嗓音說道:「我又不怕冷,這些水蒸一蒸便乾了。」
蒸一蒸,那是什麼意思?蘇笛皺眉,叩了叩四合院的大門。
「來了,誰啊?」隨著一陣腳步聲,大門飛快地被打開。
來的人是那平凡青年。青年見著是蘇笛,大大的眼睛充滿疑問,劈頭就說:「小妹妹,還有事嗎?」
小妹妹?蘇笛聽到這詞差點沒罵出來,但是礙於馬車裡的主上似乎看上這二人,蘇笛忍著怒氣,扭曲著笑著說:「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像小妹妹了?」
青年的視線努力從上到下掃了蘇笛幾遍,才了悟地道:「啊,原來你是小弟弟啊!那,小弟弟,你還有事嗎?」
蘇笛嘴角抽了抽,道:「我與我家主人趕了幾日路,未曾休息,不知兄臺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借宿一宿……」
蘇笛話才說完,便見青年露出一個大笑容,將門打了個大開說道:「既然如此你們一定又餓又累吧!我和哥哥當初到這裡的時候也是一樣。你們快進來吧,這房子不是我們的,是何伯的,可何伯到鎮上賣蓮根去了,過幾日才會回來。」
蘇笛狐疑地看了一下青年,心道既然不是自己的地方,怎麼這麼熟絡招待外人。可還是對他說了一聲謝,跟著轉身掀開車簾,恭敬地等待主子下馬車。
柳長月一下馬,站穩,緩緩抬起頭來,開門的青年就愣了。
柳長月今年雖然已經三十有四,但從未停過的習武生涯讓他看起來並不像已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再加上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懾人氣度,青年見著,覺得這人簡直會奪人魂魄般,片刻間也回不了神。
蘇笛鼻子哼了聲,心裡想道:『鄙夫就是鄙夫,沒見過我主子這麼俊的人吧!再看啊再看啊,倘若惹我主子不耐煩,主子不用出手,我很樂意一刀割斷你喉嚨。』
柳長月原本斂著面部神情,但瞧青年直勾勾盯著他瞧,那雙黑色瞳仁又大又清澈,表情卻是又愣又呆愕,一時間忍不住便勾起了嘴角。
柳長月不是在嘲笑青年的不懂規矩,而是覺得這樣的單純天真,令他覺得有趣。
這汙濁世間,怎還會有這樣稀奇的人存在呢?
「喂,二愣子,你一直看著我主上作甚?不是應該要請我們進去坐嗎?」蘇笛對這平凡青年覺得忒不順眼的。尤其主上還對他笑了。這傢伙憑什麼啊!憑臉上那幾顆大大小小的麻子嗎?
青年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說道:「你是他主人啊?我聽你咳嗽的聲音,還以為你應該四五十歲了,沒想到這麼年輕啊!」
蘇笛覺得這青年說話真是無禮,主上聽了這番話,此刻定是生氣了,於是正想教訓他之時,卻猛地聽見主上用不鹹不淡的聲音問道:
「你聽見了我的咳嗽聲?」
青年點頭,說:「快進來吧,我不覺得天冷,可是哥哥說天是冷了,你們在外頭待太久會受寒的。」跟著轉身就向屋裡頭跑,邊跑邊嚷著:
「哥哥,你知不知道剩下的的火爐放在哪裡?」
青年的行為看起來雖然沒規矩、少了點分寸,但卻是真真正正直率的表現。
屋裡被他喚為哥哥的那名俊美青年探頭瞧了蘇笛與柳長月一眼,應道:「何伯房裡好像還兩個,你去找找。」
「噢。」平凡臉的青年應了一聲,身影一閃,人就不見了。
蘇笛這才驚覺,那個青年似乎有武在身。然看著柳長月毫無遲疑地走進屋裡,他才恭順地低著頭,尾隨主子進內。
柳長月的目光掃了大廳一眼,只見四周擺設簡陋,小得幾乎只能容下四人的廳裡擺著的桌子還瘸了一角,底下是由磚頭墊上的。
只是奇怪,這樣髒亂簡陋的屋子裡,卻突兀地住了兩個有靈氣的人。
柳長月逕自坐下,蘇笛候於一旁。
柳長月一坐下,身上隨即散發出一股迫人氣息,然面對他的俊美青年神情也冷了下來,與柳長月一般,發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
柳長月問道:「公子貴姓?」
對方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都只是萍水相逢的過客,何需問名。」
站在旁邊的蘇笛此時心裡不住怒吼:『無禮、無禮之人!這傢伙比方才那臭小子還要無禮十倍!』
這時候,那平凡臉的青年終於出現了。他一回到廳裡,就把兩個小紅泥爐放上桌,接著扔了幾塊黑炭和乾草進去,把打火石敲得咔咔響,一下子就升起了火。
柳長月臉色平靜,沒有因為對面青年的行為而動怒。
之後柳長月見平凡臉青年升起小火後,兩隻手一隻一個,貼在紅泥爐邊側,而後催動內力,瞬間將小火變成了大火,覺得有趣非常。
蘇笛嚇了一跳,直覺這平凡青年原來內功這麼深。當下立即想,眼前兩人就竟是何方人物?是否和之前跟著他們的紅臉譜人有關係?要不要立刻帶主上走等等。
俊美青年邊喝著茶邊說道:「你頭髮還滴著水。」
「啊、噢!」被說的對方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是溼的,於是順道同方才說的那句「蒸一蒸」一樣,運行內力於體內,循環幾個周天之後,渾身冒出氤氳之汽,跟著就全身都乾了。
蘇笛又是一驚。這內力啊,他得練多少年,才能和眼前這個不起眼的「村夫」並駕齊驅啊!?
柳長月接著很明顯地對平凡臉青年的興趣大過冰山美青年,當平凡青年將爐子放到柳長月面前,位置不近也不遠,剛好能讓他傷後血脈不通而冰冷的手掌得到溫暖時,柳長月說了:
「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嗎?」青年將另一個泥爐放到他哥哥的腳旁後,抬起頭來疑惑了一下,但還是說道:
「我叫小九。」
小九!?
這個遙遠而被塵封於記憶深處的名字在不經意間從青年的口中冒了出來,柳長月臉色微微一變,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蘇笛察覺主子的變化,也隨之緊繃起來。
「怎麼會叫小九?」柳長月的聲音平淡而毫無感情。方才對這青年的好感幾乎在聽見小九這個名字時完全散去。
當年知道這名字的人幾乎全死光了,只剩下幾個人還知道,小九,他親手養了兩年才養大的小狗兒,在他心裡是何意義。
柳長月臆測這兩人是否是來截殺他的,然而他行蹤隱密,更在大半年前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除非出了內奸,否則江湖上沒人會知道清明閣閣主柳長月還活著的事情。
屋裡的人都各自有了防備,俊美青年一雙冰眸冷冷盯著柳長月,然而那名叫小九的青年一顆頭卻在二者之間轉來轉去,知道氣氛有些不對,但卻了解就竟怎麼了。
還有蘇笛,連暗器都夾在指尖,雖然隱蔽,小九也看到了。
小九面對這樣的場面沒有懼意,只是疑惑說道:「我以前也許不叫小九,但現在叫小九了。這個名字是哥哥取的,因為我身上有塊烏木做的牌子上頭刻著個九字,所以哥哥叫我小九。」
小九的解釋令人聽得不明不白,柳長月看著他,目光有些陰寒,但小九不覺害怕,只是接著用聊天一般的語氣說著:「其實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哥哥說,我為了救他掉進獵人捕山豬的陷阱裡把頭給撞了,因為跌得太重撞得太大力,所以摔壞了腦袋,把事情都忘光光了。」
說罷還把頭髮撥開,露出腦門上那個大腫包。「瞧,還腫著呢!」他說:「何伯還請大夫幫我看過,他說普通人要是跌成這樣,肯定腦袋瓜子要碎的。可我沒事,腦袋硬,所以撿了一條命回來。」
柳長月聽出了個端倪。「你們不是親兄弟?」
「咦,你怎麼會知道?」小九露出驚訝的表情。
柳長月也不說,只是四周凝結的氣氛稍緩下來,然,俊美青年仍是直瞪著他。
「那大叔,你叫什麼名字?」小九問。他的神情帶著天真,沒有拐彎抹角,想著什麼,就開口問什麼。
柳長月頓了一下,說道:「在下姓越名藏。」
小九接著又高興地說:「越大叔你好,我是小九,這是我結拜哥哥,叫做卯星。子午寅卯的卯,星星的星。很好聽對吧!」
「那你的九呢?」柳長月突然來了這一句。
「就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啊!」說罷,小九自己覺得好笑,笑了起來。
柳長月看著他笑,心裡那把沉沉的鎖突然間鬆動了一下,引起波瀾。
而一直觀察著柳長月的卯星則因為柳長月表情的些微變化,皺起了眉頭。
小九又問:「方才我說我叫小九的時候,你為什麼發怒?」
柳長月道:「你感覺得到我發怒?」
小九「嗯」了一聲,外加重重點了個頭。
柳長月啜了一口茶,停頓片刻,之後淡淡說道:「我之前養過隻狗,就叫小九。」
「現下呢?」小九又問。
「死了。」柳長月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那大叔你一定很傷心。」小九說道。
「你哪裡看得出我傷心了。不過是一條狗。」
小九用惋惜的眼神凝視著柳長月。「你一定是很喜歡牠,所以聽到有人和牠同名的時候,才會生氣。」
這時聽見主上連續兩次被喊做大叔之後,蘇笛忍不住憤怒地道:「你這個無禮之人!你哥哥無禮,你也無禮!竟然稱我主上為『大叔』,主上矜貴之軀,哪是大叔!」
「不叫大叔要叫什麼?」小九疑惑地看著蘇笛,求教。
「叫大……唔……」叫大哥也不成啊……蘇笛低頭深思。
柳長月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平凡青年說是單純,但其實也不,至少他那看似大剌剌的性格底下,能明白自己想些什麼,這點除了當年的小九,從未有人有過。
柳長月看著小九,在他身上找尋著另一個小九的影子。當然他不信鬼神之說,不會以為小九重新投胎,回到他身邊了。
小九看著長得和姑娘一樣漂亮的小弟弟發脾氣,站起來摸摸他的頭,道:「小孩子別隨便發脾氣啊,亂發脾氣以後會長不高的!」
「我聽你在胡謅!」蘇笛手中的暗器夾著就想朝小九射去。
柳長月咳了一聲。
蘇笛聽見,連忙將欲出的暗器收回,結果不慎割傷了自己的手掌,痛得都要流眼淚了。
小九聽見柳長月咳嗽,以為他還會冷,於是咚咚咚地跑進房裡拿了兩件厚一點的棉襖出來。一件遞給柳長月,一件則搭在卯星行動不便的腿上。
小九對柳長月說:「講了那麼多話,都忘了問你們餓不餓。何伯出門前蒸了一籠饅頭留給我們吃,現下雖然有點硬,但泡著熱茶還是能吃的,你們要吃嗎?」
蘇笛心裡才想他高高在上的主子怎能吃那種豬食,正欲開口,卻對上卯星那雙美麗的眼睛。蘇笛的相貌從來都是令人讚歎的,雖然帶著些許陰柔,但當他眉一挑,唇一勾,那絕世妖嬈的模樣絕對能叫一堆人全都看傻了去。
只是眼前這個叫卯星的青年俊美清朗,眉眼疏柔如同清流,被他那雙冰冷的眼睛一望,蘇笛頓時覺得根本無法與對方相比了。
蘇笛知道,這人和他家主子是一樣那種身分的。尊貴雍容、高不可攀,氣勢強大,光是靜靜坐在那裡,也能壓得人無法喘息。
柳長月是不會吃小九口中的泡茶饅頭的,他向來嘴刁,也不會虧待自己,於是對蘇笛吩咐道:「去將馬車裡那些乾糧拿進來。」
「是。」蘇笛應了聲,走出門去。
柳長月瞧了眼卯星後,對小九說:「這麼說來,你們兩人認識也不過幾日。」
小九點頭。
柳長月還要說話,卯星卻難得地開口了。「雖然如此,也沒差別。小九待我如親兄,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早將他當成自家弟弟一樣看待。」
卯星看柳長月似乎對小九動了點心思,於是如此開口。
小九正給自己倒茶,聽見卯星這般講,遂又眉開眼笑地喊了聲:「哥哥。」
卯星因這聲哥哥而笑了起來。笑容在他不食人間煙火般美麗的臉上蕩漾開來,那足以傾國傾城的容貌亦叫柳長月眼眸深了深。
但柳長月隨即把目光再移到小九身上,問道:「你哥哥是怎麼掉進陷阱裡?你又是怎麼也掉進去的?」
小九說道:「哦,來龍去脈我也不清楚,不過那些事哥哥都有說與我聽。」他喝了一口水,道:
「哥哥原本是和家人出遊的,可因為前面那個大黑林起霧多日,一不小心竟和家人走散了。哥哥本來是坐在輪椅上的,誰知道後來跌進獵山豬的陷阱裡,輪椅就這麼摔壞,還在裡頭困了大半夜。
哥哥說我發現他時一個勁就跳下去要救他,可是那天下了雨,泥地忒滑,我一個沒踩穩腦袋向下栽了進去,還撞碎了陷阱裡的一塊大石頭。醒來後,就什麼都忘光光了。
那時哥哥問我能不能揹他爬上去,我就把他揹上來了。後來繞出林子遇見何伯,何伯就收留了我們,還請大夫替我們診治,為了還他恩情,我和哥哥就暫時留下來,空閒時下水替他挖蓮藕根,幫他做些活,好讓他能把蓮藕根拿到鎮上去賣。」
小九一股腦地將身家全交代了,沒想到竟因如此,讓柳長月看著他的眼神便得有些耐人尋味。
蘇笛將乾糧拿了進來,恭敬地將包裹的上等布料解開。
布料一解,一共三層的漆木盒子打開,小九就「哇」了聲,瞪大眼睛。
柳長月所謂的乾糧,是一些精緻的南方小點,鹹甜吃食都有,一些做成精緻的花朵模樣,聞起來香得不得了,一些則是尋常的糕點樣子,看起來好吃得叫人流口水。
小九望著柳長月,眼睛眨呀眨。
「吃吧!」柳長月微微勾起了嘴角。
卯星皺了眉。看這模樣,小九對對方竟然毫無防備。真是糟糕的性子。
「大叔,你喜歡吃甜的啊!」小九說道。
柳長月說:「不許叫大叔。」
「那要叫什麼?」小九拿了朵淡紅色的花,還有一個紫色的四方形點心往嘴裡塞,嚼了幾口,點點頭,伸手又拿了兩朵花。
柳長月也拿了個酥餅盒子吃,沒回小九的話。
小九覺得也該叫卯星嘗嘗這些精緻點心,卯星卻是一和他對上眼,便淡淡地說:「甜食吃再多也不管飽,你等會兒還是泡幾顆饅頭吃,省得夜裡肚子又咕嚕作響把我吵醒。還有,順道也幫我泡一個,我不嗜甜。」
小九又點點頭,然後朝著柳長月說:「哥哥生氣了!」接著也不管當事者還在場,再挑了幾朵不同顏色的花嚼啊嚼。
花是糖和麵粉做的,捏得維妙維肖就像真的一樣。但一口就沒了,小九一邊吃一邊覺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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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九把何伯的房間給了柳長月和蘇笛,蘇笛一進主人家的房,嫌棄屋裡的味道,隨手灑了些無色的粉末散在房裡,聞起來就像春天的花全都開了那麼香。
接著小九便回了何伯他兒子的房裡。
小九進來時,卯星正坐在床沿想事情。卯星的腳虛軟無力地垂著,卯星說那是娘胎帶來的病,再高明的大夫也沒法子醫,他這輩子注定都得靠著輪椅才能行走,無法跑也無法跳。
小九一開始看著也傷心,但後來見卯星不對身上殘疾在意,倘若卯星都不在意,那他在意就不對了。於是,他也不讓自己去傷心了。
小九端著盆熱水,讓卯星擦手洗臉,卯星輕輕吁了一口氣,神色也比方才面對柳長月時舒緩了些。
「你要睡了嗎?」小九收拾好後,問。
卯星點頭。
小九把方才生著沒滅的泥爐放到床旁,卯星用手將自己一雙腳搬到床上,身子往後一躺,拉起棉被便要休息。
床靠裡頭有個位置,是留給小九的,但小九還沒到睡的時候,只是滅了房裡的燭火,替卯星關上房門。
突然,卯星喊了一聲:「小九!」
「什麼事?」小九回首。
「那個叫越藏的不是好人,別太親近他。」卯星說道。
「我知道。」小九笑著說。
但知道和做得到是兩回事,卯星不由得替小九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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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笛將一切打點妥當,又從懷裡掏出個碧綠色的藥瓶出來,取了瓶中一粒黑色藥丸,和茶水一起送到柳長月面前。
柳長月服了藥,咳了兩聲,問道:「浮華宮那邊打探得怎麼樣了,可有少主的消息?」
蘇笛垂首回道:「探子還是找不到浮華宮的確切所在,但已經探得該是落於涵揚附近。少主的下落也遍尋不著,只知他從浮華宮前往赤霄坊探望他師父延陵一劍,幾日後遂離鐵劍門往南走,之後便失了消息。」
「你們是怎麼做事的!」柳長月聲音沉下,十分不悅。
「主上恕罪!」蘇笛臉色一白,立即跪到地上。
柳長月手指叩著桌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雙手負於身後,在狹窄的房內跺步。
清明閣是個殺手組織,百年來皆是如此,直至傳到他父親柳天灧那代,信錯了人,將根基毀於一旦。那年他十歲,便背負起這一切,和殘存的死士發誓復仇,緩慢而縝密地重建另一個新的清明閣。
為了報仇、為了那條陰暗走道與不見天日的大廳裡無盡腥臭的血水和親人屍骨,他們極盡所能地吸納各方勢力,以壯大傾圮的清明閣。
浮華宮宮主宴浮華,是他十五歲那年遇見的。一名大他一歲,背後擁有龐大勢力與金銀為盾,超凡脫俗、艷絕於世的美貌少女。
他用盡手段騙得她的心,娶她為妻,她以為他愛著她,而他卻在她十七歲那年挖空浮華宮的基業、帶走她手下的人與浮華宮地宮裡數不盡的金銀財寶,納為己用,棄她而去。
後來,清明閣以此為根,迅速茁壯。當這個殺手組織捲土重來,並比之前更為隱蔽、更為強大,他和他的死士們也一個接著一個殺掉當年清明閣的叛徒,讓他們嘗到了背叛者的代價,明白何謂「不得好死」這四個字。
然而,卻在大半年前,因為一場意外,他看上武林八大派之一的寒山派掌門韓寒,並將其扣在清明閣內,有意納其為左右手。
與他一路踏著血腥走來,殺孽同多的天痴說,那場混仗簡直是報應。
因為沒幾個月,韓寒的青梅竹馬,寫意山莊少主穆襄便砸了座金山,用計使清明閣派出所有精銳去暗殺二十幾名當時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而後趁著清明閣大空,率寒山及寫意山莊兩派弟子攻來,一舉破了清明閣。
而他,這個清明閣的主人,更在對仗中被穆襄破了氣海,碎了奇經八脈,失去武功與性命,走向奈何橋。
在那之前,他才剛曉得原來宴浮華當年為他生了一個孩子,也就在那時,那個被他從宴浮華身邊拐帶回來的孩子救了他一命,將他由奈何橋畔喚了回來。
那孩子,他的兒子,叫做宴闕。
宴浮華十六歲歷劫後被神仙谷谷主百里懸壺所救。
百里懸壺是個奇人,更收了幾個有能耐的弟子,其中一個排名第八,是江湖上的活神仙,人稱「妙手回春趙小春」。
宴浮華在趙小春那處拿了一堆保命藥丸塞在兒子身上,卻沒料到在那場毀天滅地的大戰後,他的兒子將那些藥全塞進他的嘴裡,而後一聲一聲的爹,將他從陰司地府叫了回來。
清明閣百年來殺戮太多,一萬金便能叫清明閣派出殺手,買人一條命。也因此被視為邪派,眾多自詡為正義之士的武林中仁想除之而後快,再以此揚名天下。
自己被救回後武功盡失,幾乎只有一口氣在而已。
當下他立即做出決定,讓手下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也騙了那孩子,讓那孩子以為沒能救回他爹,害他傷心自責、抱著自己的棺木嚎啕大哭。
柳長月鮮少會有愧疚的情緒,但那孩子,他卻是有。
他的「屍首」入棺的那一夜,浮華宮派人來押那孩子回去。
但那孩子死都不肯走,只是執著地在靈堂棺木旁跪著,守靈七晝七夜。
柳長月從未有過那樣的情緒,聽著孩子在外頭哭,自己卻還是忍心躺在棺木裡不讓孩子知道自己還活著。
從來空虛淡薄到什麼也沒有的心裡,似乎一點一點,呈載了那孩子的眼淚。
雖然愧疚,但柳長月沒後悔過。再來只需接下來的事處理完,他便會將那孩子帶回,重新置於自己身邊。
小闕,他唯一的骨血。
柳長月一生從未在乎過任何人,只有那孩子,不可能放棄。

月光從窗櫺破損的窗外透入房內,柳長月凝視著外頭,不發一語。
蘇笛一直跪著,沒敢起來。
外頭隱約傳來聲響,正在想事的柳長月回過神來,才發覺聲響的來源竟是小九。
小九拿著一柄細長的劍,在院子裡練武。
但手中的劍式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一會兒還停下劍來神色挫敗,蹲在沙地上胡亂畫了不知什麼,而後又挺起胸膛繼續揮劍。
柳長月看著小九,緩步跺出門外。
蘇笛噘了噘嘴,待柳長月走遠,才揉了揉紅腫的兩頰,哀怨地道:「從來只聞新人笑,何時聽見舊人哭……」
不過才沒揣測到主上的心意對那隻醜死了的狐狸精出手而已,就又被罰了。
自己打自己十個巴掌,不能胡混,結果打得自己的牙齒幾乎要掉下來。
然後還得跪。在這裡幾天,就得跪幾天,讓他牢牢記住自作主張的後果。
蘇笛覺得自己真冤。之前小鎮上那個小二不也是得罪主子就被主子懲治,最後還一刀畫斷喉嚨嗎?怎麼自己這次出手要教訓那個無禮的小子,被罰的竟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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