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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003]  《雙簧 上》 
作者: 虫曷
繪者: 異境
出版日期: 2003/12/15  第 11
尺寸: 頁,  380.0公克,  21.0 X 14.8 X 公分
ISBN書碼: 9789867709653
定價: 250
會員價: 225
目前無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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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戲子無情,可溫庭玉偏是個癡的。
七年前拋去自己的一切,只為他一個承諾。
可他卻走了,一句話也不留。
罷了罷了,就當是場戲,戲唱完了,他還要活下去。
局勢動蕩,無奈托庇在顯赫的林家羽翼下,獨得林玉堂的寵愛。
以為一輩子就這樣,然而他卻回來了,帶著他當年的承諾,衣錦還鄉。
只是七年過去,物已變,人已非,心是否還和當年一般?

一齣雙簧,三個男人。
一切早就是定局。
從那麼多年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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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簧
楔子
搖搖晃晃的,聽著外面的船鳴聲。
特意準備柔軟的床上,蒼白的男人閉眼陷在其中。
角落的藥罐裡嫋嫋的升著白色的氣體,藥香四散在船艙裡。
門緩緩的推開,低沉的聲音響起。
「覺得怎麼樣?」
睜開眼睛看向魂牽夢往的人影。
「船開了?」
「嗯。」
「我……回不來了吧。」
「說什麼傻話?我還要養你幾十年呢。」
「你……」
話未出口,已經被熟悉的氣息包圍。
唇舌相交,微閉的眼也彎起。
還說什麼後悔不後悔的呢?
一切早就是定局。
從那麼多年前開始。



北京的夏天總是熱的讓人喘不上氣兒來,樹上的知了悶聲叫著,大人小孩都怕熱,待在屋子裡不肯出來。胡同裡靜悄悄的,大街上的喧囂傳不到這小胡同中來。
幾個走街串巷的小販亮著嗓子吆喝著:「磨剪子咧~戕~菜刀~」
「有破爛的收~有舊貨的買~哎呦!你個小不張眼的,走路不看道兒,往哪兒撞那!」兩個孩子衝著跑過來,正和一個收破爛的矮胖子撞到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孩子奔跑的力氣大,還是那收破爛的今天收的東西太多,兩邊都坐到了地上,筐子裡的東西也撒了一地。
李順沒等那收破爛的站起身來就拉著溫義的手一溜煙兒的跑遠了,那收破爛跺了跺腳,敞開了嗓子一邊罵,一邊把收來的舊貨重新拾掇到筐子裡。
「順哥,這,這麼溜掉不好吧。」好不容易跑到了轉角處,溫義上氣不接下氣的靠著牆說,原本白皙粉嫩的臉漲得通紅,細細密密的滲著汗珠,他用袖子擦擦,卻忘了剛才摔倒蹭了一身的土。這一擦,倒弄得小臉上一道道的灰。
「你管他的。」李順邊說邊探了個頭出去,看見那收破爛的還在高聲邊罵邊蹲在地上拾掇著那一地的破爛。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縮回頭說:「你去瞅瞅,那收破爛的要是再穿得綠點,就整個一蛤蟆了。」
他轉過頭來就看見溫義的臉,笑的更大聲了:「瞅你那臉,還擦。整個兒一台上的孫猴子。」
李順說著撣了撣身上那灰布小褂子,左手抬起溫義的臉,右手撈起褂子的下角,幫溫義擦去臉上的土灰。一邊擦一邊笑著說:「我的親親好溫義,我看著你這張臉比林府裡的香玉姐還要漂亮些。你要是個女娃,我鐵定跟咱媽要了你做老婆。」
溫義眨巴眨巴眼,天真的問著李順:「順哥,只有女人才能做你老婆嗎?」
李順笑著用力擦了兩下:「說什麼傻話哪,哪有男人找男人做老婆的。」
衣服蹭的溫義的臉生疼,「哎呦」一聲叫了出來:「你輕點,我知道了還不成。」
李順擦完溫義的臉,仔細端詳了半天才說:「聽香玉姐說,林府的大少爺就喜歡和男人幹那檔子事,這大戶人家的男人都愛養個男人什麼的。」他側頭想了想,又繼續說:「以後可不准你再跟我去林府了,香玉姐說被林大少爺看上的男人沒幾個有好下場的。」
又轉轉眼珠,賊笑著拍拍溫義的臉:「好溫義,等哪天我要是發達了,我也養你。」
溫義抓住李順的手,大眼睛忽閃著問他:「順哥,你不會反悔吧?」
「那當然!我李順向來說一不二,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那個……」李順撓撓頭,上次跟戲台上學來的詞又忘了。
倒是溫義抿著嘴笑著接上:「駟馬難追。」
「乖,你倒是記得清楚。」李順笑著,突然拉起溫義的手飛奔出去:「糟了,快趕不上黃老頭的雙簧了。」
雖然夏天熱的緊,但等倆人到了天橋,早就人山人海的堆滿了人。黃家的雙簧是給老佛爺看過,親口讚過的。所以想看這黃家的雙簧,除了富貴人家和去過會賢堂看過十樣雜耍的,就只有每個月的初一能在天橋看看。雙簧黃說不能忘本兒,所以每個月的初一會在天橋的街頭表演。
李順拉著溫義的手,泥鰍一樣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溫義才五歲,個子又瘦小,鑽起來不費勁,只難為了李順8歲就長了副高壯個子,卻也貓著腰在毫不在乎的在人群中擠來擠去。
人太多,怎麼也擠不到盡頭。眼聽著雙簧黃的聲音已經響起來了,李順著急的眨了眨眼,四處看了看,拉著溫義跑到一棵大樹下面:「咱們爬上去。」
溫義看著眼前這棵大槐樹,雖然上面已經坐了幾個孩子,但還是超出他想像的高。他膽怯的看著,搖著頭對李順說:「順哥,我上不去。」
李順往手裡啐了口吐沫,搓了搓手就要上樹,聽溫義這麼一說,只好站在樹下撓頭。他可不放心溫義一個人待在下面,可板子已經拍下去,如雷的笑聲轟響起來,想看雙簧的念頭癢的他渾身不舒服。
他想了想,蹲了下來說:「我背你上去。」
溫義乖乖的趴在李順的背上,李順搓了搓手往樹上爬去,很快兩個人就能看見雙簧表演的戲台了。
因為是黃老爺子親自出馬,台子搭的比別處要高些,樹離台子不遠,兩個人看的清清楚楚。只見台上一個老人端坐在椅子上,另一個人在後面蹲著尖聲說:「今個兒是初一,我男人去了天橋看雙簧。一個人在家真沒勁,我掃掃地,挑挑水,刷刷馬桶切切菜。」
後面的人說,前面的人做,聲音動作一絲不差的扣在一起,這前面的人演的又好,丰姿綽約的,真的像個小媳婦在房裡收拾屋子。
溫義看的入了神,輕輕說:「順哥,這人演的真像。」
李順一邊瞄著一邊回答:「那是,這可是老佛爺誇過的人,開眼了吧。早晚有一天我要拜到黃老頭當師傅。」
「拜到他就能發達了嗎?」溫義聽李順回話,眨了眨眼就問。
李順聽言點了點頭,大咧咧的說:「那當然了,能被老佛爺誇,那是大大的發達了,連林府的老爺都沒見過她的面呢。」他的話音剛落,就聽溫義在後面接著說:「順哥,那你發達了,可別忘了要養我。」
李順抽抽鼻子,心想這小子倒記的清楚。他支吾了兩聲沒說話,只笑著說:「你順哥什麼時候騙過你,那,精彩的來了,你好好看著。」
只聽台上傳來聲音:「哎呦,累的我腰酸背疼,坐到床邊搖著腿兒來繡花兒。我繡一針,繡兩針……」
溫義看著前面的人坐在椅子上,兩腿繞在一起懸空搖著,手中憑空捏著針,一針針的繡下去。隨著數數的聲音越來越快,動作也越來越快。可繡了好一會了,後面的人沒停的意思,前面的人也不能停,前面的人開始吹鬍子瞪眼睛,終於忍不住的開始追打後面的人。只見下面的人笑的前仰後合,拍手叫好,溫義看的激動,一時忘了自己是在李順的背上,跟著拍手叫起好來。
這一拍手可不得了,他整個人向後倒去,李順一見不好,他眼明手快,一手扒住樹枝,一手把溫義拉住。無奈那樹枝太細小,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竟喀嚓一聲斷開。兩個人飛速的往地上掉,李順在千鈞一髮之刻抱住了溫義,先他落地當了墊背。
溫義迷迷糊糊的從李順身上爬起來以後,只覺得頭上生疼生疼的,他一摸自己的額角,竟摸了一手的血。他嚇得哇哇大哭,卻聽見身子下的李順大聲道:「你哭什麼!還不快從我身上下去!」
溫義一邊抹著眼淚,笨手笨腳的從李順身上爬下來,低頭一看卻發現李順的臉色蒼白,額角處也汩汩的流著鮮血,雙手捏緊了拳頭在地上痛苦的扭動。
等有好心人背著李順回家再請了跌打師傅來看,溫義才知道李順的腿是斷了。他跪在床邊看著李順咬著嘴唇疼的面色發白滿頭大汗,哭著拉著李順的手說:「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去看雙簧,不該膽小讓你背,不該拍手,不該……不該……」
他抽了幾口氣,又左右看了看,只見她們倆的娘都哭的一塌糊塗,只當腿斷了就好不了了。他心裡一急,抱著跌打師傅的腿就說:「袁師傅,順哥的腿還能不能好了?要,要是好不了,把我的腿給他行不?」
「大吉大利,你可別亂說話了。」溫義的娘一把拉過溫義說,「你順哥吉人天相。不會有事兒的,再說,這人腿能亂接嗎?」
李順在床上聽著溫義的話,忍著痛扯出一個奇形怪狀的笑說:「我今兒說過什麼來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個那個……」李順又想不起來後面那句,正巧袁師傅手上一用勁,又疼的他亂叫起娘來。
溫義低聲補了句「駟馬難追」,李順聽了說:「對對,衝這個我也沒事,你可別忘了。」
倆人的娘不知道這倆孩子打什麼謎語,只是溫義聽在耳裡,真真就記在了心裡,他看著李順打著繃帶的腿,心裡暗想自己也是個男的,要李順的腿真的好不了,那就等他發達了養李順,只養他一個。
等李順接上了腿,當天晚上又發起燒來,嚇的他娘一夜沒睡。溫義本也想在一邊守著的,無奈被他娘硬拖回屋睡覺。當天晚上他想了不少東西,跌打師傅說的,李順的且在床上躺著呢。他就琢磨這些天可怎麼幫李順解悶,怎麼逗他開心。
溫義想來想去,又從被窩裡伸出自己細瘦蒼白的小手,就著月光反覆的看著。他心想李順肯定不放心林府的差事,又琢磨起自己要不要回頭去林府幫李順做事。李順生的高大壯實,八歲就活像十來歲的孩子,在林府也幹的是劈柴打水的體力活。溫義看著自己的手就琢磨,自己的個子比李順小了快一半,到時候人家不肯怎麼辦?
再說李順白天還說,不讓自己去林府,若是知道自己去幫他做事,會不會衝他發火不理他了?
溫義想來想去也拿不定主意,但他畢竟年小,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等他醒來,還沒去看過李順,他娘就帶著他去洗澡,翻出了家中最好衣服讓他穿上去了三條胡同外段師傅的家。
原來溫義的娘見自己兒子生的瘦弱,他們這等貧苦人家,男孩若是瘦弱做不得體力活,往後的活路就窄了。再加上她見溫義日益男生女相,更是心慌,終於心一狠,尋了個保人,花盡積蓄送他進了頂尖的班子,但求他有朝一日能夠靠唱戲糊口,也算是一條生路。
於是溫義懵懵懂懂的,當場被壓著磕了三個響頭,在大紅的契紙上按了手印,從此歸於段師傅的班子,十年之內盡心學戲,不得私逃,若有違背,打死無怨。
當段師傅領著溫義進後院的時候,溫義的娘站在影壁邊上偷偷的往裡看,抬手抹眼淚的時候正被他看到。溫義哇的一聲哭出來,死勁掙開段師傅的手,衝到他娘的懷裡哭,只是央求他娘帶他回家。
他娘見狀忙把他往段師傅那推,只說:「小義,你畫了那份關書就是這班裡的人了,以後不許任性,好好跟著師傅學戲,娘有空就來看你。」
溫義一隻手死死的抓著他娘的衣服,另一隻手被段師傅拉住。他終於要被扯離他娘身邊的時候才哭叫著說:「娘,咱說好的,你一定要來看我。你還跟順哥說,他的話我都記著呢,叫他能走路了,一定要來看我。」他瞪大了兩隻眼睛,等到看他娘點頭應了,這才鬆手跟著段師傅進了後院,從此專心學戲,閒暇的時候就看著牆外,專心等他娘帶著李順來看他。
這一等,就等了十年。



「李順,明天的堂會你來不來看?聽說大少爺請了溫庭玉來呢。」琴兒靠在門邊上,手裡握著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看著李順砍柴。
「明兒個十五,我跟師兄去天橋練攤兒,來不了了。」李順把剛劈好的柴放到一邊,又拿了一捆過來。他在日頭底下劈了半天的柴,曬得滿頭大汗,可礙著有琴兒在一邊,又不好意思脫掉外衣,只好擦擦汗,儘量擼起袖子。
琴兒看著李順的劈柴的樣子,手裡拿了顆瓜子也磕不下去。這李順打八歲上下就在林府打短工,在府裡幹了10年,人老實能幹。只是心有旁騖,拜了天橋的雙簧黃為師,總想著能在天橋說出個名頭來,最後鬧的十年來也沒在林府混出頭。
她上下打量著李順,考慮著是否要過去給他擦擦汗。今天林瑞家的偷偷把她給拽到一邊,說她歲數差不多該嫁出去了,可五小姐想留她,就問她在府裡頭有沒有中意的長工。
琴兒想了很久,總是想到李順,這人雖然破落,但怎麼說也不過十八,再說個子比跟他同齡的三少爺高,樣子比大少爺還要英偉些。只是……她皺著眉看著李順一瘸一拐的走著,這人是個瘸子。她怎麼說也是五小姐身邊的大丫頭,要真嫁了個瘸子,不笑死那些房裡的小丫頭的。算了,再找找其他人吧,要不問問林瑞家的有什麼好引薦沒有。
她賭氣似的磕下瓜子,把殼呸的吐了出來:「嗯,那成,回頭你劈完了柴,去廚房跟楊媽說,五小姐今天晚上出去,叫她把燕窩燉好了,晚上小姐回來要喝。」
李順見琴兒一把丟下瓜子拍拍手走了,這才大呼了口氣,把上衣脫下來,就剩了件破爛的漏風小褂。他抖了抖小褂,想到琴兒的話,明兒溫庭玉要來。
溫義在戲班子裡熬了十年,總算熬成了名震京師的角兒,取了個藝名叫庭玉。可自己這十年,雖然拜了雙簧黃為師,但他除了在天橋練攤兒,就是在些小館子裡表演,唯一一個藝名就是瘸子李。
如今北京富人聽戲的風越來越高漲,聽相聲雙簧的人都是窮人。窮對窮,他能發達到哪去?就算有富貴人家要辦十樣雜耍找到師傅,見他瘸腿的樣子就不願意讓他去。
李順苦笑了一下,心知如今溫義是角兒,可他卻還是個下三濫。他手上用勁重重一斧子劈下去,心說,甭想了,早幹完早回家睡覺去,明兒還得練攤呢。管它是角兒還是下三濫,反正都是下九流,誰也不比誰好多少。
溫庭玉對著鏡子細細描著眼線,突然一隻手伸了過來,搶走了他手上的筆。
「鉛華不可棄,莫是槁砧歸。」聲音從他頭傳來,溫庭玉抬眼,從鏡子裡看到林玉堂瞇著眼輕輕舔過筆尖,對他笑著說,「我既然歸來了,就要替你畫眉才對。」說著沾了沾旁邊的鬆煙,就要替他描眉。
溫庭玉微微蹙眉,到底是嬌笑著躲過了林玉堂的筆:「大爺,我現在可是在林府。況且,這人來人往的,您也得注意著點身份。」
「那又怎麼著,今兒個我前腳邁進大門,後腳就聽說你來唱堂會,你可不是等我歸來?」他俯身過來:「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你來,我這兒都不會給你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待著的。」
他的筆點上了溫庭玉的眉,一隻手托起他的下巴,瞇著眼細細的為溫庭玉畫著。
溫庭玉閉著眼,任林玉堂替他畫眉,嘴裡說:「大爺,聽說十三貝勒今天也要來您府上聽堂會,估摸著就快到了。」
林玉堂畫好了眉,抬著溫庭玉的臉左右看看,拿起台子上的片子說:「誰請他的?那個綠頭蒼蠅,有你的地方就叮。」
還沒等他語音落下,十三貝勒的聲音就在背後響起來了:「玉堂,說誰是綠頭蒼蠅呢?呦,我來的還真不是時候。」
十三貝勒挑著布簾站在門邊,一點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林玉堂一邊仔細的為溫庭玉貼著片子,一邊答著:「沒什麼,說笑話兒給庭玉聽呢。」
溫庭玉插話道:「貝勒爺,玉堂的手藝好,今兒個又是他的堂會。等下次我去您那,您也幫我畫。就怕您給我畫個大花臉兒,我這貴妃當不了反成了孫行者。」
林玉堂抬著溫庭玉下巴的手微微的拍了他兩下,把手裡的片子塞給他 他:「我手藝也不好,你還老說話,自個兒弄吧。」他說著轉身衝十三貝勒笑著說:「難得貝勒爺來我這,我這次去廣東,可帶了不少洋人玩意兒回來,走,我帶你去看看。」
十三貝勒倒是緊盯著溫庭玉不肯走:「玉堂,你覺不覺得庭玉最近越發的標緻了。」
溫庭玉貼著片子的手微微一抖,又對鏡嬌笑說:「貝勒爺的嘴也越發的甜了。」他看了看鏡子裡的妝,抬手又緊了緊髮勒,站起身說:「兩位爺,庭玉可要更衣了。」
看著林玉堂和十三貝勒挑簾而去,溫庭玉才放鬆的坐了下來。
這兩個男人都是狼,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溫庭玉抱住自己的身子微微發著抖,他靠著自己的唱做俱佳周旋在這些男人中間得以保持清白,但他不知道哪天就會真的被這些人剝了。
他想,如今只能見一步走一步,管的了今天管不了明天,真要被剝了也無計可施。見多了烈性的角兒惹怒了這些貴人以後,有一夜之間香消玉殞的,有從此沒人請堂會,流落到小班子裡的。而更多的還是無奈的從了,卻比那些個從開始就從了的人過的更不好。
他咬著牙,更抓緊了自己的胳膊,這北京城之大,卻到處都是虎狼。自己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就只能靠著這些個虎狼之人。
不經然的,他想起李順和娘,打從他進了戲班,段師傅就沒讓他出過那院子,而他娘和李順也再也沒來看過他。大師兄說,進了這戲班子,就算跟家斷了,除非成了角兒出去,這輩子也別想跟家人見面。
他一直苦練著,直到宮裡的王公公辦壽找上段師傅要新人,這才挑出他。他一唱成角兒,卻再也找不到他們了。當年的大雜院一把火給燒了個精光,他到哪再去找當年的人。
如今他真是隻身一個,溫庭玉想著,聽見腳步聲過來,連忙走去拿戲裝。
一隻白嫩的手挑起簾子,竟是林府的五小姐林雅月:「溫老闆,讓雅月幫您穿衣。」
這北京城裡,莫不是虎狼之人,無分男女。溫庭玉想著,卻謙恭的淺笑著說:「庭玉哪敢勞煩五小姐,自己來,自己來。」

「各位父老鄉親!我瘸子李!」
「我拐子杏!」
「欸?你不是高寶貴嗎?什麼時候改叫拐子杏了?」
「你叫瘸子李,我就得叫拐子杏隨你啊!」
李順和師兄高寶貴一起在天橋的街頭上說著相聲。如今的天橋是越來越不好混了,北京城裡一直傳著洋人又要打過來。去年聽說皇上居然跟老佛爺鬧翻了,菜市口那砍了一批的人腦袋。最近白蓮教,義和團又弄的人心惶惶,人人琢磨著要自保,誰還來聽他們說相聲演雙簧。
天近黃昏了,李順和高寶貴把身後的竹竿布簾捲到一起,分了分今天不多的收入,兩個人抬著東西往家走。
「今天那幾個太監可被你惹急了,你這兩天小心著點出門。」高寶貴一邊走一邊說。
白天倆人演雙簧的時候,一群太監過來看熱鬧,看見李順的瘸腿,就在一邊肆無忌憚的說笑。李順一急,竟蹲在椅子後面讓高寶貴學太監,把那群太監好一頓的損,弄的幾個太監氣的臉色青白的站在大街上被人笑。
「那幫閹貨,我早看他們不順眼了,再說他們能把我怎麼著。」李順想起白天的事情就悶笑。
「你不知道,太監整人是最損的了。」高寶貴還是擔心:「你這兩天出入都小心著點。」
「得了,我知道了,大不了被打一頓唄。這麼多年被打的還少了?嗯,進去殺一盤?」李順看著路過的茶館裡面的好像還有空桌子,便起了棋癮。
「成,殺一盤。」高寶貴想想也是,那幫小太監看起來地位不高,估計也幹不出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他又看了看天,估摸著離黑還遠,就跟了李順進去。倆人要了壺茶,又要了副象棋,兩個人你來我往的殺將起來。
高寶貴和李順在象棋上都不是三腳貓的水平,很快兩個人的周圍就聚集起了一堆在茶館裡歇息的腳夫和拉車的,熱熱鬧鬧的看著他們兩個下棋。
茶館大廳的熱鬧,都打擾不到那個轉角後的小花廳裡。
溫庭玉看著眼前的一桌菜肴,又轉頭看看身邊的林玉堂,不知道他到底把自己叫到這個茶館的花廳裡是什麼用意。
以林玉堂的闊綽,他要想請人吃飯,必定是去東來順,全聚德那樣的地方,何必把他帶來這個小茶館的花廳,吃這些尋常人家的菜肴。
「來,庭玉,吃點魚,這家做的鍋塌魚頭有點味道。」林玉堂看著溫庭玉,伸著筷子點了點桌子上的鍋塌魚頭。
溫庭玉淺笑著點頭,夾起一塊豆腐,輕啟朱唇,軟軟的咬了下去。林玉堂滿面笑容的看著溫庭玉吃菜,突然說:「庭玉,從了我吧。」
筷子微微一抖,豆腐上的湯汁點了一點上了溫庭玉的唇。林玉堂突然抓著溫庭玉的右手,把筷子伸向自己,一口吃掉了筷子上還剩半塊的豆腐。又拿開溫庭玉的手,舔走他唇上的湯汁,再深一步,用舌頭捲走他口中未曾咀嚼的豆腐,自己嚼了,又哺了一半給他,然後才離開溫庭玉,舔著唇說:「這家的鍋塌確實做的有點味道。」
溫庭玉紅著臉,氣喘吁吁的含著口中那口豆腐,不知道是咽好還是吐出來好。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玉堂,你真是愛說笑,庭玉一個戲子,又是個男人,哪兒有什麼從不從的?」溫庭玉深深的吸著氣,衝林玉堂笑著說。
林玉堂瞇著眼,伸出手,拉著溫庭玉的手,另一隻手蓋在上面,輕輕的撫摩著:「庭玉,你是個聰明人,何必來跟我玩這套。」
「可是,十三貝勒那邊……」溫庭玉只好搬出十三貝勒來救命。
「溥慶嗎?不用擔心他,天大的事有我。」林玉堂瞇著眼睛看著溫庭玉,手指開始翻弄著玩起溫庭玉的手指。溫庭玉的手指,一看就是從小細心養下來的,瑩白柔軟,春蔥般的細長,一絲瑕疵都沒有。這溫庭玉,確實是個尤物,不但扮相是頂尖兒的漂亮,光這雙手就把全北京的女人比下去一多半了。
溫庭玉柔軟的動著手指,躲著林玉堂的翻弄,可心裡卻越來越沉。連十三貝勒的名諱林玉堂都敢叫出來,他直覺的反應最近肯定會大事不妙。林玉堂不過是個商人,卻連貝勒爺都不放在眼裡,就算是朝廷上有任何的升降變遷,貝勒還是貝勒。溫庭玉有種預感,那就是北京的時局要變。
他一個當戲子的,太平年間都要靠對了人才能紅下去,這要是動亂的時候,更得找對了靠山才能在將來的日子裡活下去。戲班子的十年生活,他看盡了太多人情冷暖,如今才十五歲的他早就懂得該如何自保。
眼前這個人會是一個正確的靠山嗎?溫庭玉看了林玉堂好久,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李順帶他去看雙簧的時候嚇唬過他的話:「林家大少爺看上的男人,沒幾個有好下場的。」他心下有些惶然,卻嬌羞的低下頭:「玉堂,容我考慮考慮。」
眼波流轉,使足了台上功夫。林玉堂瞇著眼看著溫庭玉,拍拍他的手:「我下月初三辦堂會,等你的信兒。來,吃菜。」
溫庭玉食不知味的吃著,下月初三,今天是初一,他還有一個月零兩天的時間去考慮。
他心下苦笑,這對一個戲子來說,委實是段很長的考慮時間,他到時候要再不知趣,那就是明著拒絕林玉堂了。

總算吃完了這頓飯,林玉堂陪著溫庭玉走出花廳。茶館裡各式各樣的人都有,空氣污濁得令林玉堂皺起了眉頭,他以為今天要跟溫庭玉透露點什麼東西才能抱得佳人歸,所以才選了這種小地方。沒想到溫庭玉比他想像中更善解人意,不用他多說一句廢話。
他皺著眉想,早知道就不選這種地方了,空氣骯髒的緊。
倒是溫庭玉不在乎這等骯髒氣,反正從小苦出來的,這種地方並不會特別叫他難過。他四處看著,發現一群人圍在一起,看裡面兩個人下象棋。
他突然起癮,對林玉堂說:「過去看看?」
林玉堂皺皺眉:「我還有事,下個月的堂會,等你的信。」說完深深看了溫庭玉一眼,拱了拱手。倆人離得近,林玉堂的手又飄忽的勾了一把溫庭玉的下巴,這才轉頭匆匆走了。
溫庭玉摸著下巴,衝著林玉堂的背影發呆了好久。旁邊殺聲震天,總算是把他的魂給吵回來了,轉身過去看人家下象棋。
溫庭玉站在週邊,他個子矮小,看不到裡面,就拍了拍前面人的身子:「大哥,勞駕您給我留個空兒。」
前面的人挪了挪,溫庭玉這才走到了桌子旁邊。他低頭看著棋局,黑棋被殺的差不多了,就剩下個馬和炮,旁邊的人都在交頭接耳,說看瘸子李這回怎麼扳回來。
輪到黑棋,那個瘸子李跳了個馬。溫庭玉看了,暗暗佩服,這步走的怪,但紅棋沒看出來,估計幾步之內就得被將死。
他抬起頭,看了看這兩個下棋的。
一個看起來是三十多歲了,穿著一身髒兮兮的青布長袍,一隻腳蹬在椅子上,襟口半開,兩隻手各拿著一隻黑棋輕輕的敲著。黑紅的長臉上滿是被風霜刻過的痕跡,雖然面容醜陋,但卻有個彌勒佛的善笑,讓人心下看了舒坦。
溫庭玉又側頭看那個瘸子李,一看之下心就跳亂了一拍。這人生的竟比林玉堂還要英偉些,足可以跟名震北京的銅錘花臉段正山比了。他和段正山合演過霸王別姬,那扮相,真是個楚霸王偉男子,林玉堂串過霸王,可總比不上。
他偷著多看了那人兩眼,人不大,看樣子十九歲上下,穿著個粗布白褂子,皮膚被曬的黝黑,肌肉糾結著盤在身上,沒有一絲的贅肉。再仔細看上臉,薄唇挺鼻,雖然皺著眉頭,但一雙眼卻瞇起來衝著拿紅子的暗笑。溫庭玉想,這臉他總覺得似曾相識,這人額角處有一道疤,和他的在同一個地方,只是比他的還要深些。
他抬手摸了摸額上被刻意磨過,淺得幾乎不見的疤痕,不禁想起李順。溫庭玉微歎了口氣,心想,不知道李順現在是否還活著,是否還好。
「該你了。」高寶貴吃掉李順的象,拿著那棋子輕輕敲著桌子,得意的衝著李順說。
李順看著高寶貴勝券在握的樣子就想笑,這人以為他光剩下馬和炮就將不死了,所以棄了防守一個勁的猛攻。他心裡轉了幾個彎,又想了好幾步棋出來,只是偏不想這麼快走,皺著眉頭裝出一副思考的樣子。突然,耳邊傳來一聲輕歎。
他隨便抬眼看了一下,這一看可了不得。身邊站著的竟是個如花似的男裝少年,一身寶藍色的綢緞長袍,配著奶白色團福馬褂。腰間繫著幾個香囊和玉石墜子。肌膚晶瑩,鼻若懸膽,眉如遠黛,一雙朱唇輕啟,春蔥般的玉手撫著額頭,眉頭微皺,兩隻眼睛似看他,又似看著別處,說不出的風情萬種。
乖乖的隆個咚,李順看的骨頭都酥了,開始想著那些說書的說的,什麼公主扮了男裝微服私訪,看上破落窮人之類的,難不成今天讓自己真碰上了?
「李順,幹嘛哪?該你了。」高寶貴推了李順一把,這才把呆呆的盯著人看的李順給推醒,又轉眼一看:「呦,這不是溫庭玉嗎?」

這話音剛落,李順就跟雷擊一樣呆住了。而整個茶館都炸了起來,溫庭玉可是現下名震京師的紅角兒,全北京哪個能不以看過他的戲而自豪的?如今真人居然來到這個小茶館裡,一時人人都擁過來要摸他一把,就算能從他身上扯點布片什麼的也能炫耀炫耀了。
溫庭玉沒想到會被人認出來,趁著掌櫃的過來幫著散開人群,立刻轉身走出茶館,叫了輛洋車匆匆的走了。上了車他才整理整理被扯破的長袍馬褂,想著那個瘸子李。那人是不是就是李順?他叫瘸子李,難道是腿瘸了?為什麼李順的腿會瘸?現下自己的娘又在哪?
他坐在洋車上,兩隻手絞在一起,心中不斷的想,剛才在地上看到的行頭,那是在天橋練攤的人說相聲雙簧的行頭。李順當年說要學雙簧,難道是真的拜師學成了?
他一陣激動,心想,明兒個就去天橋找李順。
有李順在,他跟北京就不是孤單無依的,溫庭玉靠在車上想起李順以前跟他說的話:「好溫義,等我發達了,我就養你。」

無論李順發達不發達,溫庭玉想,他都只讓李順一個人養。
李順張大著嘴看著溫庭玉的背影消失在洋車裡,這才轉過頭來對高寶貴說:「那真的是溫庭玉?」
高寶貴看了看已經被擠亂的棋局,動手把棋子收起來:「那當然,上次我去十三貝勒府的堂會打下手,正看到他真人。這老天真會生人,怎麼就能造出那麼個玲瓏剔透的玻璃人兒。我看這北京城裡的女人,倒有一多半被他比下去了。」
他抬頭看見李順還在發呆,伸手拍了一下李順的肩膀:「看什麼哪!再看也不是你的,養小叔子的事咱可幹不起,那是富貴人家的玩意兒。甭想了,趕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李順應了一下,拾掇起地上的行頭,跟著高寶貴走出了茶館。他轉頭看了看那茶館,想起溫義——應該叫溫庭玉了——的樣子。小時候他就是個美人胚子,長大後竟出落得那麼漂亮了,這可不正是那些說書人口中的傾國傾城?
他扛了扛肩上的竹竿,想起高寶貴剛才說的話,轉過頭衝著自己住的大雜院走去。就是,看什麼呢?再看也不是自己的。再說了,溫庭玉如今是個頂紅的角兒,記得不記得自己都是回事。
第二天,李順從林府回來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入夜了,累了一天,他巴不得早點上床睡一覺,天明還要起早回林府幹活。
要不跟林府簽賣身契算了,他邊走邊想。在天橋賣藝根本賺不了幾個錢,短工到底沒長工拿的多。而且自己幹了十年還是幹粗重活,人家長工幹了那麼多年早就當上管事兒的了。今天林府的管家林瑞又跟他提起來,若他肯賣身,願意讓他管林府的柴房和水房,還要從府裡挑個不錯的丫頭配給他做老婆。
在他,這就叫造化了。林府那,京城數一數二的富商,販的都是洋人玩意兒,珠寶玉器,綾羅綢緞。林家二少爺還在織造部當著二品官,腰上掛的是宮內行走的腰牌。
在這等富貴人家裡,哪怕是管柴房水房都比在街頭賣藝好。而且在林府裡,就算是個下作丫頭長的也比外頭的女人漂亮些。李順想著,自己腿有殘疾,早就不指望能早早討上個老婆好過年了。可如今林管家要幫他挑個好丫頭,他可不知道這是幾輩子修來的才有那麼好的福氣。
李順想著,要不賣了算了。可他自己又不甘心,他若真的簽了賣身契,那就一輩子在林府做奴才,再不用想發達兩字。
他一邊走一邊想,總也拿不定主意。低著頭到了家門口,伸手推門,他這才發現屋子裡的燈亮著,有人坐在炕上等他。



溫庭玉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袍,盤著腿坐在炕上,炕上的小桌子中間放著一頂洋人的白色寬簷矮帽。他一手支在桌子上,撐著下巴看著油燈發呆,一手拿著個小棍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挑著燈花。
聽見門響,溫庭玉轉過頭來,看見李順一瘸一拐的走進來,眼光一黯,扯出個笑來:「順哥。」
李順看的呆了,他怎麼也想不到溫庭玉能找到他家來,站那盯著溫庭玉看了半天才說:「溫……」他頓了頓又繼續說:「溫老闆,您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溫庭玉聽見李順叫自己溫老闆,眼眶一紅,竟掉下淚來,柔聲開口:「順哥,不管我在外邊有多紅,在你面前還是十年前那個溫義。」
李順眼見著溫庭玉低頭拭淚,心中一軟,想起這麼多年的事情,眼眶也紅了:「是,你還是我的好溫義。」說著脫下鞋就爬上炕,盤腿坐到小桌旁邊,正和溫庭玉對面:「還是叫你庭玉吧,這個好聽,你那溫義的名怎麼聽怎麼不吉利。」
溫庭玉被逗的破涕為笑,轉眼看去李順的腿,開口道:「你這腿……」
「從樹上摔下來,沒接好就瘸了。」李順滿不在乎的說:「就是你進戲班子之前那次。」
溫庭玉眼睛又紅起來:「都是我害的,要是那時候我不吵著跟你去看雙簧,你也不至於落下……落下……」他語音梗塞,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落下殘疾?咳!不就是走路不好看嗎?我能跑能跳能幹活,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李順看著溫庭玉哭的梨花帶雨的,心疼起來,剛伸出手要像小時侯一樣幫他擦眼淚,又覺得自己的手太粗太髒,恐怕傷了溫庭玉的肌膚,收了回來,轉著頭四處尋找著比較乾淨柔軟的布。
溫庭玉伸出手,倒是把李順的手拉了過來,讓他幫自己擦眼淚。李順猛的抽回手,使勁在衣服上擦著:「我手髒,回頭再弄花了你的臉。」
「不就整個兒一台上的孫猴子嗎?」溫庭玉拉過李順的手,兩手握著,輕輕的說,「小時候你都幫我擦,怎麼長大了反而生份了?」
李順被溫庭玉的手抱著,只覺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一團軟綿綿的棉花抱著。他想,庭玉的手恐怕比林府的那些姑娘的手還要嫩些。
李順心中一蕩,抬起頭來看著溫庭玉,卻看見他瑩白的臉上還掛著淚珠。他的另一隻手在衣服上使勁擦了兩下,伸出去幫溫庭玉擦了淚,問他:「你怎麼找到我這來的?戲班子裡怎麼樣?你師傅沒虐待你吧。現在有沒有人欺負你?要有,順哥幫你出頭,揍他個烏龜王八蛋。」
溫庭玉聽著李順的話,笑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發自內心的笑了,心中柔柔的都是對李順的依戀,在這滿是虎狼的北京城裡,只有李順是真心對他好。
「我昨兒個在茶館看見你的行頭,就想說去天橋找你。可到了天橋又找不到你的影兒,只好去雙簧黃那問了。」溫庭玉柔聲說。
李順尷尬一笑,怎麼也想不到溫庭玉竟如此掛念他。他乾咳了兩聲說:「去我師傅那了?那老頭兒脾氣怪,沒對你怎麼樣吧。」
「黃老對我客氣著呢,誇了你半天,還叫我有空去他那聽雙簧。」溫庭玉淺笑著說,「原來你還在林府做短工,早知道我去林府唱堂會的時候就該滿府上下的問名字。」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對了,順哥,我娘現在怎麼樣了?」
李順眉頭一皺,頭低下去說:「咱媽,咱媽她……」溫庭玉一顆心直著就沉了下去,抖著嘴唇顫聲問著:「我娘她怎麼了?」
「七年前咱們住的大雜院裡走了水,我娘和你娘都燒死在裡面了。我命好,那時候在師傅那練功。」李順低聲說著:「等我得了信跑回去的時候,大雜院被燒的精光,連屍首都尋不到,只能在城外邊的亂葬墳子那給咱倆的娘立了兩個空墳……」
溫庭玉早在知道大雜院被火燒過之後就不存什麼希望了,可真聽到李順親口說出來,還是頭裡一陣發暈。他爹打他沒出世就死了,自己從小一手被他娘拉拔到送進戲班子。他娘是他唯一的親人,如今死的如此慘,連個屍首都沒有。他咬著嘴唇,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了出來,手指節發白,掐進了李順的手裡。
李順從小就最看不得溫庭玉掉眼淚,忍著疼讓溫庭玉掐著自己的手,另一隻手抬起來幫溫庭玉擦眼淚:「別哭了別哭了,你要哭壞了,咱媽在地底下也不安生。」
溫庭玉一聽這話,淚掉的更凶了,抬起頭對李順說:「順哥,你讓我靠靠,如今我就你這一個親人了。」
李順心疼的歎了口氣,抽出手,下炕坐到溫庭玉那邊去。庭玉靠在李順的懷裡,哭的越發厲害了。他開始還咬著嘴唇,最後整個頭埋進李順的懷裡,放聲哭起來,兩手圍上了李順的腰。李順有點不自在,這個姿勢頗曖昧的,再說大雜院裡人多嘴雜,回頭問起來他怎麼解釋自己房裡半夜三更傳出男人痛哭的聲兒。
他扭了扭身子,卻感覺溫庭玉抱他抱的更緊了,估計是哭嗆著了,竟一陣搜心刮肺的咳嗽。李順輕輕拍著溫庭玉的背,輕聲安慰著,心想,管他的,庭玉這麼多年孤苦伶仃的,好不容易才和自己重逢,自己又想什麼雜七雜八的混事兒?
溫庭玉哭了好一會才收了淚,抬起頭對李順說:「順哥,趕明兒,你帶我去娘的墳上祭拜一下好不好?我十年沒給她們盡過孝心了。」
李順想了想,應承下來:「成,我明兒早上去林府告個假就帶你過去。你呢?這麼晚了怎麼回去?要不我出去把頭嘍拉洋車的張叔叫起來送你?」溫庭玉看著李順說:「你要不嫌棄,我今天晚上就睡你這吧,半夜叫人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況且咱哥兒倆十年沒說過話了。」
李順看著溫庭玉梨花帶雨的面容,再偷眼看了看他的風流身段兒,心跳亂了一拍,紅著臉說:「我怎麼會嫌棄你?只是我這兒的炕又小又髒,還不舒服。你如今是角兒了,只怕睡不舒坦。」
溫庭玉靠在李順懷裡抽泣著說:「什麼角兒不角兒的呢?還不是混口飯吃。我還沒熬出來的時候,戲班子裡的炕雖然大,可幾十個孩子睡到一起,能睡的地兒比這兒還少。」
李順拍著溫庭玉的背說:「這麼多年你也受了不少苦了,可如今總算是熬出了頭。不像我那麼沒用,混了那麼多年還是個下三濫。」
溫庭玉抬起頭來,正色對李順說:「順哥,你就算是一輩子說雙簧打短工,我也不會當你是下三濫。再說我就算是角兒,在別人眼裡不也還是個下九流的戲子,咱倆有什麼不同?」
李順看他說的認真,忙笑著說:「我也不過是說著玩罷了,你別那麼較真兒。倒是我們這麼多年沒見了,仔細說說話是真。」
他跳下炕去牆角的水缸那打了盆水。進門看了看溫庭玉,又從櫃子緊裡角的找出那條自己買來準備當聘禮的洋毛巾,遞給他:「我這沒什麼乾淨東西,你就湊合用這個擦擦臉吧。」
洋人造的毛巾,在富人家裡不過是尋常玩意兒罷了,可在窮苦人家就是個新鮮東西了。溫庭玉拿過那條毛巾,半天不肯用。倒是李順又拿了過來,放進水裡,再擰了遞給溫庭玉:「發什麼呆?擦吧,難不成還要讓我伺候你擦臉?」
溫庭玉這才抬起手,在臉上輕輕的按了兩按,算是擦過了。轉頭又拉過李順,抬著手,輕輕的給他擦去臉上的灰。
李順直著要逃:「我哪用的起這麼貴重的東西?我要用了,這毛巾以後就用不得了。」
溫庭玉沒答話,追著李順的臉,仔細的擦過,看了李順半天,又輕歎了口氣:「順哥,瞅你這身子髒的,我幫你擦擦。」
李順本來想拒絕,轉念一想,倆人晚上還要睡到一起,自己幹了一天的活,委實也太髒了些,於是點頭應了,就要解扣子。
溫庭玉拉住李順的手,放到一邊,自己的兩手又伸過去幫李順解扣子。幫他脫下小褂,投了投毛巾,細細的擦過李順的身子。
李順哪受過這等伺候,只覺得自己飄忽忽的就跟上了天一樣。他想,估計當林府的老爺也就是這滋味了吧。
溫庭玉從脖子擦起,幫李順擦完後背手臂,又擦胸膛,最後又要衝下邊擦過去。李順一把抓過溫庭玉的手,臉漲的通紅:「還是我自己來吧,怪不好意思的。」
溫庭玉掙了兩掙,見李順沒放手的意思,這才把毛巾丟下,轉過臉去說:「等你擦好了叫我。」
李順拿著毛巾,脫下褲子隨便擦了擦腿,看著已經發黑的毛巾想,真是造孽,自己怎麼就糟蹋掉了這麼塊貴重玩意兒。
歎了口氣,他把毛巾放到一邊,穿上條乾淨褲子,趿拉著鞋出去把發黑的水倒掉,又換了盆水端回來,把毛巾放在水裡。
溫庭玉聽見門響就轉過頭,見李順又端了盆水回來。他看著李順的腳還是黑的,就走過去把水盆接過,放在炕邊的地上,對李順說:「順哥,你坐到床上去,我幫你洗腳。」
李順看著自己的腳,又為難的看了看水裡的毛巾。如果用它擦了腳,這毛巾就真不能再用了。況且自己怎麼能讓溫庭玉幫他洗腳?庭玉可是全北京最紅的角兒啊。
他紅著臉搖著手:「不不不,我哪能讓你幫我洗腳?我去找塊布來,自己洗。」
溫庭玉拉著李順走到床邊,把他按下去坐著,蹲下身子抬起李順的腳放進盆裡,兩手幫他洗著:「雖說十年沒見,咱們倆怎麼說也是拜了當兄弟的,弟弟幫哥哥洗腳又有什麼不得了的?」
他抬起頭看著李順:「難不成你不要我這個弟弟了?」
這話堵的李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紅著臉讓溫庭玉用那雙比女人還嫩的手幫他洗腳,一邊可惜的看著那塊毛巾想,那可是他好幾個月的工錢啊,讓自己一個晚上就給糟蹋了。
溫庭玉幫李順洗完腳,這才把端著水盆走出去,把水倒掉,又換了盆新水,把毛巾放進水裡蹲在地上細心的洗著。
李順不好意思的在床上叫:「庭玉,甭投了,放水裡等我明天自己來。」
外面傳來一更的梆子聲,李順見溫庭玉沒反應,又接著說:「都一更天了,再不睡咱們明兒就起不來了。」
溫庭玉這才把水盆挪到一邊,把油燈放在炕上,又把小桌子抬走。李順看的不好意思,要下地幫他,卻被溫庭玉擋住了:「你剛洗過腳,下地又髒了。」
李順聽他這麼一說,也不好說什麼,只好看著溫庭玉把小桌子放到一邊,然後走到炕邊,把油燈吹了放到一旁,脫掉長袍,露出裡面的中衣。
溫庭玉動手就要脫上邊的褻衣,就聽李順說:「我這兒涼,你要光著膀子睡非著涼不可,別脫了。」
他這才住了手,脫了鞋襪睡到炕上,李順把被子蓋到溫庭玉身上:「我就這一床被子,你別嫌髒。」
溫庭玉拉住李順的手,兩眼亮晶晶的看著李順:「你過來跟我睡。」
李順笑著掙開溫庭玉的手:「這被子本來就不大,哪能讓倆人睡?你蓋吧,我凍慣了。」
溫庭玉坐起身來,把被子掀翻到一邊說:「你不蓋,我也不蓋。」
李順看了溫庭玉半天,溫庭玉抿著嘴也看著他。李順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溫庭玉晚上要跟自己睡,可自己嫌多個人在身邊睡悶熱就把他趕走的時候,他也老抓著被子這麼抿著嘴看著他。
李順歎了口氣:「我蓋還不成,別鬧小孩子脾氣了。」說著躺下來靠著溫庭玉睡下來。
被子還是不夠大,李順側過身,儘量把被子往溫庭玉那邊扯。溫庭玉也側過來,靠進了他的懷裡,手臂橫過他身子,緊了緊被子說:「成了,都能蓋上了。」
李順覺得這個姿勢實在太過曖昧,倆男人抱一塊睡算什麼事情?他的臉紅起來,動了動,想挪個窩兒,卻被溫庭玉緊緊抱住。
「順哥,你就讓我靠靠,我這麼多年都沒靠過親人了。」溫庭玉的聲音從他胸膛裡悶聲傳出來,李順覺得自己胸膛上好像又濕了一片。心軟下來,庭玉五歲就被送進戲班子,離家都十年了,也難怪他今天反常,況且他現在還是個十五的孩子。
李順伸過手,抱住溫庭玉,輕輕拍著:「別哭了,你要喜歡靠,我隨時讓你靠。」
溫庭玉的聲音又從胸膛裡傳出來:「順哥,你還願意養我嗎?」
李順輕輕拍著溫庭玉的背:「咱倆是拜了兄弟的,長兄如父,養你是我應份。只是你如今是個紅角兒,隨便去個堂會都比我一年掙的多,哪還用我養?」
溫庭玉抬起頭來,看著李順說:「那我養你好不好?」
李順撲哧一聲笑出來:「胡思亂想什麼呢?睡吧,哥哥我掙的雖然少,也還不至於要讓你來養。」說著閉起眼,不一會兒就傳來打鼾聲。
溫庭玉在李順的懷裡歎氣,這順哥,從小到大都是塊木頭。

第二天一早醒過來,李順就往林府去請假,留溫庭玉一個人待在屋子,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別隨便在院子裡晃。
「這大雜院可比以前那個還亂,你要隨便出去,指不定出什麼事情。」李順擔心的叮囑了溫庭玉半天才出門。
溫庭玉坐在炕上,笑著想李順擔心的樣子。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惦念著的就是李順,如今找回了他,自己總算不是一個人在北京城裡飄搖了。
李順是這虎狼之地唯一一個真心對他好的。溫庭玉想起林玉堂的期限,皺著眉想了想,下了決心,回頭推了那個堂會算了。他想,自己不肯,林玉堂斷不能對他來硬的。況且林玉堂雖然有勢力,但這北京城裡要看他的戲的人多了去了,得罪了林玉堂一個,自己還不至於淪落到太差的地步。
再者說,他有李順呢,溫庭玉嘴角含笑的想,李順總會養他的。他以前怕那些顯貴,是因為他就自個兒一個人,真要不能唱了往後一點活路都沒了。可有了李順,多苦他都無所謂,反正李順不會拋下他。
他抬起頭,仔細看了看這屋子,皺了皺眉頭,這房子指不定多久沒掃過了,到處都是灰不說,還處處可見蜘蛛網,想來李順都是回來倒頭就睡,根本沒想過收拾屋子。
溫庭玉下地穿好鞋,再穿上長袍,走過去拿起那塊毛巾,仔細看了看,心想估計是難洗乾淨了,不如回頭自己再給李順買一塊。放下毛巾再看了看四周,他隨手拿了一條汗巾當腰帶纏在腰上,又把下襟撩起塞進腰帶裡,把辮子纏在脖子上,開始收拾屋子。
高寶貴進到李順屋子裡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場面。
北京最紅的旦角兒溫庭玉的脖子上纏著辮子,身穿一件灰布長袍,下襟別在腰帶上,袖子高高捲起,春蔥一樣的手拿著塊髒兮兮看起來像洋毛巾的東西,正在彎著腰擦屋子裡那張快要散架的木桌子。
他揉了揉眼睛,四周看了看,這是李順的屋子嗎?整間屋子整整齊齊纖塵不染的,房梁和牆壁上的蜘蛛網也沒了,地上亮的能照人。
他退後一步,退出門外,轉頭看看周圍,沒錯,他沒走錯地方,剛才他估計是眼花了。
再往屋子裡看,就看見溫庭玉站在門前,展著一抹絕色的笑對他說:「順哥不在,估摸著快回來了。您要不進來待會兒等他?」
高寶貴愣了好半天才抬抬手上的香燭紙錢:「李順叫我幫他去買香燭紙錢先送過來。」
溫庭玉點了點頭,指了指桌子說:「您先坐,我去泡茶。」
高寶貴愣愣的點頭坐下來,呆呆的看著溫庭玉從牆角的水缸裡打了一水壺水,又走到屋外的煤球爐子那點火燒水,再轉回來蹲在水缸旁邊,一隻手拿著水瓢往下倒水,另一隻手就著水開始洗放在牆角的茶壺茶碗。
他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一下,確定自己沒做夢,這才開口:「李順這屋子裡沒茶葉,您給我口水喝就得了。」
溫庭玉點了點頭,手裡沒停的洗完了,仔細從水缸裡打了一茶壺水拿過來:「這沒涼白開,您要是渴的厲害就先喝點水缸裡的水,等水開了我再給您換上。對了,您貴姓?」
高寶貴看著殷勤的溫庭玉,眼睛都直了,完全沒繞過彎來,愣了好久才猛然想起來要回答:「冕貴姓高,高寶貴,是李順的大師兄。溫老闆……您……您……」
高寶貴『您』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自己該怎麼開口問溫庭玉。倒底還是溫庭玉開口解釋:「順哥跟我從小一塊玩的,只是我後來被送到戲班子。托您的福,前天才在茶館碰上。」
溫庭玉眼波一轉,笑著說:「要不是您把我認出來,我們還聚不上呢。」
外邊的水壺叫了,溫庭玉轉身提了壺進來,為高寶貴倒了碗白開水:「大師兄喝水,別叫我溫老闆了,那都是外頭人叫的。我本名溫義,這名怪不吉利的,您就叫我庭玉吧。」
高寶貴這才明白過來,讓溫庭玉也坐了,兩人聊了起來。
坐到了中午也不見李順回來,溫庭玉有點發急,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的,不停的探著頭往門外看。
高寶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得安慰他:「李順說不定忘了讓我去買香燭的事,自個兒又去買了。你稍安毋躁,別太著急。會下象棋嗎?李順這有象棋,咱倆殺一盤。」
溫庭玉雖然心裡發急,卻也不好推辭,點了點頭坐下來。看著高寶貴走到角落的櫃子裡翻出一個小紙盒,回到桌子上開始擺起來。
棋還沒擺好,就看見一個人風風火火的跑進屋來:「大師兄,不好了,李順叫人抓了。」
溫庭玉聽聞一個箭步衝過去,捏著那人的肩膀尖聲說:「你說什麼?」
來人被溫庭玉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就挪不開眼,愣著只是看溫庭玉的臉。
溫庭玉急了,使勁搖晃著那人:「你看什麼?順哥到底怎麼了?被誰抓了?抓去哪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那人被搖的頭昏腦漲的,高寶貴走過去,拉開溫庭玉,把他拉到自己身後,這才開口問:「六猴兒,到底怎麼回事?」
那來人瘦弱矮小,一張臉瘦的沒了臉頰,正活脫脫一個猴臉。六猴兒眨眨眼,一邊偷著看了溫庭玉好幾眼,一邊答道:「是三師兄看見的,他說他正扛窩脖兒,打一個胡同口那過去的時候,正看見李順在胡同裡被人從後面打暈用麻布袋帶走了。他本來想自己來,可你也知道,窩脖兒哪能拿著人家的東西到處跑啊,正好看見我,就讓我先找你報信兒。」
溫庭玉繞過高寶貴的身子,捏著六猴兒的胳膊問:「你三師兄看沒看見是什麼人抓的他?在哪看見的?他們帶著李順往哪去了?」
六猴兒被他捏的呲牙咧嘴的,轉頭看著高寶貴求救。高寶貴無奈的拉過溫庭玉,說:「你別激動,李順他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出什麼大事的。你這麼著急也沒用。」又轉身對六猴兒說:「這是李順失散多年的義弟,昨兒才聚上的。怨不得人家著急。」
高寶貴頓了頓又說:「老三到底看清楚是誰抓了沒有?在哪看見的?往哪去了?」
六猴兒為難的說:「三師兄就叫我過來報信,沒說那麼多。我那時候在宣武門,估摸著離的不是太遠。」
高寶貴也無計可施,宣武門大了去了,他哪知道李順是被誰綁了?只好皺著眉說:「那只能等老三來了。六猴兒,過來陪我下盤棋。」
高寶貴和六猴兒有一搭無一搭的下著棋。溫庭玉坐在門檻上,渾身打著顫,雙手絞的發白的衝外面發著呆。大雜院裡的人來人往,有人看見他要上來搭話,他卻渾當沒聽見。
高寶貴看著溫庭玉,心下歎了口氣,心想,人人都說戲子無情,可自己眼前不就有個癡的?只是這事,且不說反了倫常,溫庭玉一個頂尖的紅旦癡上了李順這麼個窮人,終究不是什麼好兆頭。

過了一個時辰,溫庭玉終於把三師兄白三給盼來了。
白三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溫庭玉呼的一下站起來,還沒等他衝出去就被高寶貴給拉住了:「讓老三喝口水再問。」
六猴兒給白三倒了杯白開水,白三咕嘟嘟仰脖兒喝完了,一抹嘴就說:「李順估計是被宮裡的給抓進去了。」
溫庭玉頭一暈,就衝要過去問究竟。高寶貴手一用勁,抓緊了溫庭玉,不緊不慢的開口:「你怎麼知道的?」
「那群閹貨穿的是尋常服飾,可我認出來裡面有一個是看宮門的小子。」白三咽了口唾沫,又繼續說:「上個月我扛了次織造部的東西去宮裡,那小子還踹了我一腳。本來遠遠看著我不敢確定,現在越想越像。大師兄,李順怎麼惹到他們了?」
高寶貴慘白了臉說:「他前天跟我在天橋練攤兒,尋過那群閹貨的開心。我以為那群小閹貨頂多找人打他一頓出氣就得了,沒想到裡面居然有看門的。現下他要真是進去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溫庭玉一聽是宮裡的把李順抓進去的,頭就一暈,腳下有點發顫。現下確定了,他退了兩步,一下坐到了椅子上。宮裡啊,這讓人怎麼救?
屋子裡一下靜了下來,幾個人都知道李順要是被宮裡的抓了,就算他命大不死,這人也廢了。
天橋和梨園裡的人都知道不能惹到太監,尤其是不能惹到看宮門的。否則就有可能被抓進宮,送到宮裡去餵妃子。
所謂『餵妃子』,就是餵皇帝後宮如虎似狼的那些女人。皇帝家有三千嬪妃,還有那麼多宮女都是出不得宮的。皇帝一個人哪能睡的了那麼多人,但那些女人可多的是到了虎狼之年的。
那些宮女妃子們在後宮無法發洩,有的就打點太監們從外面運精壯小夥子進去滿足欲望。高寶貴他們就親眼見過有玩把勢活兒的人惹到了看宮門的太監,失蹤了個把個月,後來在亂葬崗子找到了屍首,他老婆偷偷找了仵作來驗過,證實是做多死,也就是被女人玩死的。
高寶貴白著臉,還是強自鎮定心情對白三說:「老三,咱們去看看,先確定李順是不是真的被宮裡的人抓進去了。」

高寶貴和白三出去兩三個時辰,眼看著天黑下來,溫庭玉一直坐在門口發呆。六猴兒買了幾個燒餅回來,塞了一個給溫庭玉,他接了,卻根本吃不下去。
宮裡啊,如果李順真的被抓到宮裡,自己找誰救他?林玉堂是富商,十三貝勒是皇親國戚,可都管不著宮裡的事。
溫庭玉仔細想著自己認識的所有顯貴,怎麼也想不出該求誰才能從宮裡邊救人。就算李順是被刑部抓進去他都能想辦法,可這宮裡豈是外面的官能管的。就算有管的著的,也不是說救就能救,可李順在裡面能撐上幾天?
他捏著燒餅,兩手的指節捏的發白,他咬著牙想,要是自己沒要李順今天帶他去上墳就好了。
溫庭玉也知道自己是胡給自己安罪名,可他不尋點自己的錯就覺得不安心。他捏著燒餅想,萬一李順真的被抓進宮裡,他到底該求誰?
這種宮裡的事,只有宮裡的人才管的著。他慘白著臉想起那張老態龍鍾的臉。
溫庭玉在大太監王公公的壽宴上一唱成角兒,這是全北京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沒幾個人知道他被王公公叫進大屋的事情。
要不是那時候十三貝勒醉鬧王公公府,吵著要讓自己再唱,自己恐怕早就清白不保了。
溫庭玉慘笑著撕著燒餅,他一個戲子,一個男人,有什麼資格講清白。如果李順真要被抓進宮裡,他就只能去求王公公。
溫庭玉的手捏緊,一個乾硬的燒餅竟被他攥出油來。王公公那老態龍鍾對他瞇著眼睛淫笑的樣子浮現在他眼前,他覺得一絲冷意慢慢的爬上他的背後,眼前的土地似乎都旋轉了起來。
難道他終究是逃不過被這北京城裡的虎狼生吞活剝的下場?還是要被太監吃掉。他想著行裡傳的傳言,件件都是說太監玩人有多殘忍的。
溫庭玉咬著牙想,老天保佑,李順別是真的被宮裡的抓進去了。
天終於黑下去了,到了子時,高寶貴和白三才回來。
溫庭玉一看高寶貴蒼白的臉就知道李順是真的被抓進宮裡了。但他還是不死心的問了一句:「你們看清楚了?」
高寶貴咬著牙點了點頭說:「替他準備後事兒吧。」說著眼眶就紅了。
六猴兒一下就哭出來了,白三也偏過臉去。宮裡啊,哪是他們這些下三濫能碰的了的。
溫庭玉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厲聲喝道:「胡說!你們誰也不准替他準備後事,順哥肯定能回來。」說著就往外走。
高寶貴這才想起來溫庭玉是京城第一的紅旦,紅角兒都是和達官貴人有來往的,說不定能救李順出來。他雖這麼想,但也不抱希望,宮裡的事只有太監和皇上管的著,就算是中堂、貝勒這樣的人都插手不了。況且這事兒關係到後宮隱私,溫庭玉一個戲子就算真有門路,也未必有人肯為他淌這趟渾水。
他轉過身說:「咱們先準備著,別聲張了。萬一李順真能回來,就當咱們什麼都沒做過。要回不來……」他哽咽了一下,竟說不下去。而六猴兒已經哭的喘不上氣了,白三也在一邊偷偷抹著眼淚。

王公公住的大房,一直是溫庭玉的夢魘。如今他卻站在這夢魘的中央,低著頭聽著王公公尖細的聲音遠遠的從燒著煙的廂房裡傳出來:「小溫子,你現下是京城的名角兒,平常我三請四請都請不動,怎麼今兒個有空來找我敘舊了?」
溫庭玉攥著拳頭,死勁掐著自己的手心,開口笑道:「爺爺,說什麼角兒不角兒的?庭玉紅不紅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兒?上次您叫庭玉的時候,正趕上李中堂請堂會。這是早定好的,您說,我一個無依無靠的戲子,哪敢得罪中堂大人?庭玉想了半天,知道爺爺疼我,這才敢推了您的堂會,尋思著瞅個空過來,單唱給您聽。這不,今天就來了?只是庭玉單想著給爺爺個驚喜,倒忘了您的規矩,沒先打招呼就過來了。」
王公公咯咯的笑起來了,笑聲好像針尖般劃過溫庭玉的神經。溫庭玉有點發抖,到底還是嬌笑著往前走了兩步:「爺爺想聽哪齣,庭玉唱給您聽。」
「你這小溫子,嘴倒是甜,你們都學學,要是哪個說話跟他一樣的窩心,我也不會成天介憋氣了。」王公公的話音剛落,裡面就傳出來咯咯的笑聲,尖尖細細的,有女孩子的,也有男孩子的。
庭玉也咯咯的跟著笑了兩聲,應著說:「庭玉不過是說說心裡話罷了,是爺爺疼庭玉,才覺得這話窩心。」
他話音剛落,王公公就說:「小溫子,今兒個你也不用唱,過來幫爺爺燒煙。你們都出去吧。」
輕紗揚起,從廂房裡走出了兩個小丫頭和一個面目嬌好的男孩子,幾個人低著頭快步從溫庭玉身邊走過,溫庭玉聽見那男孩子在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低低的歎了口氣,幾乎沒聲音的說:「順著吧。」
溫庭玉一聽這話,脊背上跟扎了刺一樣開始冒起冷汗來,他看著輕紗後王公公陷在輕煙裡的身影,覺得自己的魂兒就要被這煙給捲進去吃了。他渾身發著抖,腳跟墜了千斤的石頭一樣,一步也挪不動。
「小溫子,幹嘛呢?我這口煙快抽完了,還不快過來?」王公公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溫庭玉咬了咬牙,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反正自己早晚也是被剝的命,要是能救出李順來,自己這點清白給的也值了。他死勁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蓮步輕移,抬手挑起輕紗,笑著走進去:「爺爺,要不要庭玉幫您噴噴?」
「看不出你這孩子還挺有孝心。」王公公咯咯笑著,把手裡的煙槍放在桌子上,「你素日是不沾這些個東西的,也甭燒了,過來幫爺爺捶腿。」
溫庭玉輕輕走過去,跪在床邊的踏凳上,側著身,輕輕的給王公公捶著左腿,說:「到底是爺爺疼庭玉。」
王公公靠在一個淡粉色的萬壽軟枕上,瞇著眼看著庭玉,右腿縮了一下,用腳抬起溫庭玉的下巴,動著腳左右轉著,又踩了踩他的肩,推遠了端詳了一陣,再用腳指頭劃著他的臉頰說:「看不出你跟北京紅了小一年,居然還是個清倌兒,也真難為你了。這沒外人,說吧,有什麼事兒要求爺爺?」
溫庭玉覺得王公公留著長指甲的腳在自己臉上劃來劃去,有說不出的噁心,卻又嬌笑著說:「爺爺,沒事就不能來找您了?庭玉是您提拔出來的,戲文裡不都有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您對我哪是滴水之恩……」王公公不等溫庭玉說完就冷哼了一聲:「小溫子,你跟我面前還玩這套花花腸子?告訴你!爺爺我進宮的時候你爹娘都還不知道在哪呢。咱們話說在前頭,你要哄的我開心了,多大的事兒都有商量。你要是不肯用心嘛……」他瞇著眼睛,劃拉著溫庭玉臉頰的腳狠狠的踹了一下,把溫庭玉踹倒在踏凳上:「自個兒看著辦吧。」
溫庭玉撐起身,笑著摸起王公公剛才踹他的那隻腳,跪在踏凳上,雙手輕輕的幫王公公捏腳,柔聲說:「是庭玉的不對,爺爺見多識廣,庭玉這點心思哪能瞞的過您。庭玉不知道天高地厚,爺爺教訓庭玉是應該的。」溫庭玉的手停了一下,又繼續捏起來:「爺爺,這兩天庭玉都沒堂會。您要不嫌棄,我這兩天就住您這,爺爺要我怎麼伺候您,我就怎麼伺候您。」



溫庭玉坐立不安的站在自己家的門前,使勁盯著胡同口,王公公說了,這宮裡的規矩大,不是說救就能救出來的,妃子們怎麼著都得玩上十天半個月的才肯鬆口。他求了半天,王公公總算答應初十那天還一個完整的李順給他。
溫庭玉打從王公公家回來以後就沒出去唱過堂會,誰請都說自己病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到了初十這天,他卻一反常態的從一更天就站在院門口往胡同口看。一直到了快入夜,才看到一輛馬車從胡同口進來,在他家前面停下來。車後的簾子一挑,裡面扔出一個麻袋,趕車的『駕』了一聲,又走了。
溫庭玉撲過去,顫聲叫著:「四兒,高哥!」
小廝四兒和一直在屋子裡等消息的高寶貴一起跑了出來,幾個人一起把那麻袋抬進小院。四兒轉身掩門,溫庭玉蹲在麻袋旁邊,顫著手解著麻袋上的結。
高寶貴看溫庭玉顫著手,怎麼也解不開上面的結,就走過去,拉開溫庭玉的手,自己蹲下去,三下兩下把結解開,露出裡面的李順。
李順閉著眼睛,臉色青灰的躺在地上,乍一看好像老了很多,整個人都落形兒了。他上身精赤,下身隨便被套了條褲子。身上都是暗紅的印子,青紫的淤血,除了抓傷和剛才摔在地上撞出來的傷口以外,還有鞭痕和燙傷。
高寶貴算了算日子,李順是初三抓進去的,初十就被救出來了,才八天的時間,他就從一個精壯小夥子變成這樣了。他心下有些抖,宮裡的女人真是可怕,可這溫庭玉也是有辦法,居然能從宮裡那些餓狼一樣的女人手裡愣把李順給救出來了。
溫庭玉扶著李順,搖搖晃晃的往自己屋裡走,高寶貴走過去攙扶,倆人一起把李順給架進屋。溫庭玉臨進屋對四兒說:「快,去把常二爺給我請過來。」
四兒應了一聲,轉頭就去了,溫庭玉和高寶貴把李順放到了床上,溫庭玉含著淚看著滿身傷痕的李順,對高寶貴說:「高哥,您先去廳裡喝口茶,幫我等常二爺過來,這我一個人能應付的來。」
高寶貴也不好說什麼,就走去廳裡,留溫庭玉一個人在屋子裡。
溫庭玉打來一盆熱水,試了試溫度,輕輕的脫下李順的褲子,幫他擦洗身子,一邊擦一邊掉著眼淚。
不知道李順在宮裡過的是什麼日子,看他這一身傷,再看看他腫得透明發紫的下體,溫庭玉心想,宮裡的女人恐怕比王公公還要變態些。溫庭玉咬著牙,儘量不讓自己去想那晚上的事,不去想王公公披頭散髮,好像鬼魅一樣的淫笑著衝他走過來的樣子。
宮裡的人大多都不正常,一個王公公如此,那些個妃子也如此。溫庭玉苦笑了一下,但自己喜歡李順,怎麼樣也不能叫正常。
可這北京城裡又有幾個正常的人?天下又有幾個正常的?溫庭玉偏激的想,到底還是把自己混亂的思緒給拉了回來,替李順擦乾淨身子,拿過早就預備好的雲南白藥,細細為李順上著。

常二爺提著個藥箱,一溜小跑的進了溫庭玉的小院的時候。高寶貴看見了,站起身來把他讓進來說:「您老受累了,先坐下喝口水。」
高寶貴看著常二爺喘氣喝水的樣子,心下想,這溫庭玉確實不簡單,這常二爺是同仁堂的坐堂先生,醫術是京城頭一份的,聽說連御醫們有時候都要跟他請教。但他身子不好,平常除了在同仁堂坐堂,輕易不出外診,居然溫庭玉一請,他就著急火燎的跑過來。
常二爺站在廳上喘著氣,拿著桌子上的涼白開喝了一口,緩過氣來就說:「溫……溫老闆在哪?我聽四兒說溫老闆發了急病。」
高寶貴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笑著說:「庭玉沒事兒,是他結拜兄弟出事了。」
常二爺一聽這才長長吐出口氣兒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著高寶貴說:「您是……」
高寶貴給常二爺作了個揖:「冕貴姓高,高寶貴,天橋雙簧黃的弟子,庭玉結拜兄弟的大師兄。」
常二爺笑起來:「老黃也跟我是有交情的了,只是我天天在同仁堂看診,也沒去過他府上。」隨即又有點不好意思:「實不相瞞,我是溫老闆的戲迷,但凡他去會館露面唱,我是向來不拉下的。」說著又站起來:「看病要緊,還請您帶路。」

常二爺坐在床邊,閉眼搭著李順的脈,皺眉想了一會,又睜眼,伸手掀被看看李順的下體,翻弄了一下,這才站起身來說:「溫老闆,您義兄的外傷無礙,只是這幾天房事不節,又用了春藥,還玩了些不一樣的東西,加之著了涼,陰寒入體,才會如此虛弱。回頭我開張補方,再開張消腫的方子,您照著抓藥就得。不過……」常二爺沉吟著,抬眼看了眼高寶貴。
溫庭玉說:「高哥不是外人,二爺,我就這一個親人了,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說著眼眶就紅起來。
常二爺急忙說:「溫老闆,您甭著急,您義兄沒有性命之憂。只是……」他低聲說:「您義兄用的是宮裡的禁藥,服了以後,就算是個八十歲的老頭子都能金剛不倒。可這藥不能連服,劑量也要輕,否則就會神志不清。不知道您義兄是惹著裡邊什麼人,要下這種狠手,連服了七八天,下的還是猛藥,恐怕……」常二爺沉吟起來。
溫庭玉覺得天旋地轉,一個趄趔,幾乎要暈倒在地。他猛的掐住常二爺的胳膊,幾乎是啞著嗓子說:「二爺!我就這一個親人了,您可一定要幫我救回來。」
常二爺沉吟了許久,終於咬了咬牙,對溫庭玉說:「這藥也不是沒有解法,只是……」
溫庭玉就好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盯著常二爺的臉一字一句的說:「二爺,再壞也壞不過現在了。您死馬當活馬醫,要用什麼藥我都抓。」
常二爺皺著眉說:「貴重藥是用不上的,但我要用砒霜做藥引,還要用到十八返裡的幾味。這些都是一吃就死的東西,雖說是以毒攻毒,只怕您義兄的身子……」
溫庭玉抖著嘴唇說:「沒其他辦法了?」
「沒了。」常二爺肯定的說。
溫庭玉看著床上的李順,捏著拳頭,咬著嘴唇發了半天呆,突然覺得下頜上一涼,竟是自己把自己的嘴唇給咬破了,血流了下來。他抬手擦了一下,轉身對常二爺說:「二爺,您寫藥方吧。」
常二爺想了想,對溫庭玉說:「溫老闆,我還得回去翻翻書再做定奪,這是虎狼之藥,一個不注意就出人命的。而且……」常二爺頓了一下才說:「您要是能拿成形的人參護住他的心脈,那救回來的希望就又多了幾分。」
溫庭玉點著頭說:「一切就勞煩二爺了,不知道同仁堂有沒有成形的人參賣。」
常二爺皺了半天眉頭,終究還是說出來了:「有是有,只是成形的人參可是難得的,我就算不替東家掙錢,也得這個數兒。」說著伸出五個指頭。
溫庭玉皺眉問:「五千兩?」常二爺點點頭:「溫老闆,這不是小數……」
溫庭玉抬手打斷了常二爺的話:「二爺,為了這個義兄,我再多的錢都肯花。您什麼時候能寫藥方?」
「後天。」常二爺頓了一下:「這兩天吃吃消腫滋補的方子就成。」
「那還請您費心了,二爺,您過廳裡寫方子。」溫庭玉跟著常二爺往廳裡走過去,心裡盤算著自己這一年的積蓄和收的東西。他尋思著,要是都典當出去,再把這個小院給賣了,想來自己五千兩還能拿得出來。高寶貴送了常二爺出去,轉回來就看見溫庭玉坐在李順身邊掉淚。他歎了口氣,這溫庭玉雖是個戲子,卻是真對李順好。李順能有個這樣的弟弟也不枉他在這世上走上一遭了。「庭玉,李順就先在你這住下吧,我明兒個要出北京,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要有什麼事情,就去我師傅那,要不就去天橋找說雙簧相聲的,都能幫上忙。」高寶貴看了看天,他天明還要去套車,仁善堂的人要押一批藥材去江南,雇了他當趕車的。溫庭玉點點頭,站起身來:「高哥,我送你。」
高寶貴拍了拍溫庭玉的肩:「甭送了,你也累了一天,早點睡吧。」轉身走了出去。
溫庭玉還是把高寶貴送到門口,這才回到房間,看著床上的李順,想起常二爺的話。他無力的滑坐在床邊的地上,兩手圈住自己,緊緊的縮成一團,臉埋進兩腿中間掉淚。
王公公玩了他,可到底還是沒還給他一個活蹦亂跳的李順。他如今總算明白了為什麼王公公說要遲些放李順出來,原來是要給他下藥。溫庭玉慘笑,也是,王公公說,一定還他一個完整的李順,又沒說還他一個清醒的李順回來,自己就那麼笨,就這麼把自己給賣了。
他發著抖蜷在床邊,腦子裡想的都是王公公的醜態。太監玩人,原來不是破人的清白,溫庭玉慘白著臉想。太監玩人,是把人的自尊踩在腳底下來玩,他這輩子沒覺得自己這麼下賤過。
可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換回來的結果是什麼?李順還是被下了藥,常二爺要是不醫,李順就一輩子躺床上了,要是醫,卻是死的層面更大些。溫庭玉的手指發白,掐進了自己的胳膊,嘴唇上的血一直滴下來。
他說什麼也要把李順給救回來。溫庭玉發著抖站起來,走向臥室的夾萬,自己都把自己給賠上了,金銀珠寶又算什麼?

十二那天早上,溫庭玉帶著五千兩的銀票走進了同仁堂。常二爺一見他來了,忙衝掌櫃的駑嘴。櫃上的劉五爺走上前去:「溫老闆,裡面請。」
溫庭玉走到裡間坐了,這才開口說:「劉五爺……」
劉五爺歎了口氣,為溫庭玉看了茶,這才坐在他的身邊說:「溫老闆,您別太傷心了。這人參,我跟二爺做主,四千兩就給您,剩下一千兩您留著傍身。五千兩不是小數,咱們不能不給溫老闆留點傍身的錢。」
溫庭玉聽得眼眶發紅,哽咽著說:「劉五爺,這叫我怎麼好意思?」
劉五爺笑了一聲:「同仁堂這鋪子開了也有好幾十年了,少掙這一千兩還能倒了他的?」見溫庭玉往藥材櫃那看,他又說:「您甭著急,這是規矩,珍貴藥材得我跟二爺倆人一起才能開櫃子拿。倒是說了,這些天都不見您去會館,我們這群票友都伸著脖子等您的貴妃醉酒呢。」
溫庭玉心下感動,頭一次覺得自己唱戲唱得值得:「庭玉這兩天身子不大好,再加上義兄他……」他一陣哽咽,說不下去了。
「哎,您別傷心了,您看我這嘴,專勾人傷心事。」劉五爺笑著說:「等您身子大好了,可說什麼都要給我們唱出精彩的。這個月會館的堂會少了您,我還真不習慣了。」
常二爺一挑簾走進來:「五爺,溫老闆的身子不好,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他走到溫庭玉的身邊:「溫老闆,方子我寫出來了,您打算幾時抓藥。」
溫庭玉臉色一白:「庭玉不懂這些東西,一切都聽二爺的。」
入夜的時候,溫庭玉坐在李順身邊,兩手握著李順的手,一瞬不瞬的看著李順。常二爺端著一碗藥站在溫庭玉身邊說:「溫老闆,這藥發散開以後,人是會被激得清醒起來,但會發狂發癲。您一個人成嗎?要不要叫什麼人過來幫你按住他?」
溫庭玉點了點頭:「二爺,我把這屋子裡能傷人的東西都拿出去了,您放心吧。您不是也說,就得讓他發散起來,不然有性命之憂?」
常五爺歎了口氣:「溫老闆,這是虎狼之藥,我得再跟您說一遍,您義兄喝下去以後,如果不是暴斃,就會被激醒,不過藥力霸道,走奇經八脈,恐怕會整個人發起狂來。這時候不能按,不能勸,否則會留毒在體內,不出三天也要死。可又不能不按,不能不勸,要不人就發狂體力衰竭而死。總而言之,一切看您義兄的造化。您真的要下藥?」
溫庭玉轉過來,臉色蒼白,倒又扯出一個笑來:「常二爺,順哥要這麼躺在床上,跟死人又有什麼兩樣?搏一搏恐怕還有些希望。總之這都是命,您放心,真醫死了,我絕不尋您的不是。」
常二爺臉一紅,他遲遲下不了決心給李順餵藥也是這個意思。這藥裡用的都是大忌,要是溫庭玉翻起臉告到衙門,他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如今溫庭玉說開了,他倒有些兒不好意思了,又估摸了一下時辰,剛灌下去的參湯已經發散的差不多了,俯身把手上那碗藥湯給李順餵了進去。
溫庭玉看著李順喝下那碗湯,原本惶然的心也定下來了。以後一切都是命了,李順是死是活,全是老天爺說了算。他轉頭對常二爺說:「今兒個麻煩您了。」
常二爺點點頭說:「溫老闆您客氣了不是?只是等藥力發散開以後,這一夜恐怕都不安生。您義兄要是被激得吐血,就把人參片嚼碎了讓他吞下去。如果天明的時候能安靜下來,這關就算過了。否則……」
溫庭玉點了點頭:「庭玉明白。您在我這忙活半天了,我叫四兒給您叫輛車回去?二爺,庭玉再求您件事兒,今兒個叫四兒去您那睡一晚成不?我怕晚上鬧起來傷著他。」
常二爺忙點頭:「這算什麼事兒,您放心。只是您一個人在這,不怕有什麼閃失的?」
溫庭玉搖了搖頭:「我總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他就我這一個親人,我也就他這一個哥哥。」又轉過頭來笑:「要是我有什麼損傷的,可得勞煩您幫我配些好膏藥,庭玉還要靠這扮相過日子呢。」
溫庭玉說完,衝外面叫了一聲:「四兒,去給二爺叫車,今兒晚上你去二爺家睡。」說著又想起來什麼,從腰間摸出把鑰匙,遞給常二爺:「還得勞煩您件事,出去以後把門從外面鎖上,等明兒個四兒回來再開門。」
常二爺拿著鑰匙為難:「溫老闆,這……您不就出不來了?」
溫庭玉笑了笑,也不答,過了不一會四兒的聲音響起來:「二爺,車來了。」
常二爺看了看溫庭玉,見他也不轉頭,只好歎了口氣出去,轉身把門鎖上,帶上四兒回自己家去了。
溫庭玉聽著窗外洋車遠去的聲音,看著躺在床上的李順。兩手合十握著李順的手,閉起眼睛:「老天保佑,你可一定要過的了這一關。」
溫庭玉念念有詞了大半個時辰,突然覺得手一顫,低頭一看,李順的嘴巴鼻子裡竟都往外流著黑血。
溫庭玉心頭一顫,戲文裡說的暴斃,不都是七孔流血而死?難不成李順竟是連第一關都沒撐過?他一急,眼淚就掉了下來。一隻手拿起旁邊早就準備好的毛巾擦著李順流出來的血,一隻手探到李順的鼻子底下,又趴在胸前聽了聽,有呼吸,有心跳,他這才鬆了口氣。
可這血還是汩汩的往外流,擦一點流一點,溫庭玉急得握著李順的手貼在臉邊:「老天爺,我就這麼一個親的人了,您可千萬讓他挺過去。」
溫庭玉覺得李順貼在臉邊的手微微發著顫,心裡鬆了點。他一邊幫李順擦著流出來的血,一邊說:「順哥,這麼毒的藥你都撐下來了,可千萬要再撐下去。你要是去了,這偌大個北京城,就真沒我能靠著的人了。」
溫庭玉看著李順的胸膛起伏越來越大,鼻血也漸漸的止了,心知這第一關李順算是撐過了,沒被這巨毒的藥給毒死。但他心下卻越來緊,雖然藥起作用了,可這後面更是難熬。溫庭玉見李順嘴角的血也漸漸的停了,就放下毛巾,用兩隻手握著李順的手,心裡想著到底怎麼辦才能叫做不能按,又不能不按。突然他手一痛,又聽見李順的嘴裡發出了呻吟的聲。
藥力漸漸的發散起來,李順的喉嚨裡開始只是低聲的呻吟,到後來竟變成了荷荷的低吼。他渾身青筋暴起,沒被溫庭玉拉住的手抓住身下的被子,另一隻手緊緊的握住了溫庭玉的手,痛苦的在床上扭動著。
李順是個幹粗活的,再加上痛到了骨頭裡,手上用的勁之大豈是溫庭玉的細瘦受得了的。溫庭玉只覺得自己的手骨就要被李順捏碎了,可看到李順的樣子,又覺得自己的痛沒什麼了。他咬著牙,忍著痛,另一隻手拿起毛巾,給李順擦著冷汗說:「順哥,你要是痛,就別忍著,常二爺說了,這藥要發散出來才好。」
他話音才落,李順的喉嚨裡突然傳來咕嚕聲,本來已經乾了的嘴角又流出一縷鮮血。溫庭玉心裡一跳,拿著毛巾要擦,就見另一邊的嘴角也有血流了出來。
溫庭玉看李順呼吸越來越急促,原本的低吼聲也聽不見了,只聽見他嗓子裡呼嚕呼嚕的咕嚕聲,心知這是血吐不出來,都堵嘴裡了。他放下毛巾,費盡力氣把李順握住他手指的手扳開,這才站起身來,扳著李順的身子,要讓他把這口血吐去地上。
他抓著李順的兩隻胳膊,拖著把李順的身子給拖到床沿。剛要轉個身把李順給扶起來,胳膊又是一陣痛,低頭一看,竟是李順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順的十指都掐進了溫庭玉的肉裡,溫庭玉怎麼掙都掙不開,只好下床,把李順的身子給拽著探出了床沿,李順的身子轉過來後,這才哇的一口,吐了一口鮮血在床邊。
吐出這一口血以後,李順才稍稍放開溫庭玉的手臂,靠在床沿不住的喘氣,眼睛雖然還沒睜開,但臉上總算是抹了一絲血色了。
溫庭玉看著李順的臉色轉好,輕輕掙開他的手,拿起旁邊的毛巾,替李順擦著嘴邊的血跡,心下不住的念佛:「阿彌陀佛,看這個樣子,順哥是要醒轉過來了。」
他蹲在地上細細的替李順擦著臉上身上的冷汗,突然李順眼睛一睜,喉嚨裡荷荷的低吼著,身子又開始痛苦的扭動起來。溫庭玉嚇了一跳,一下坐到了地上,而李順在翻騰的時候也從床上倒在了地上,正倒在他身邊。
李順哇的一下又吐出一口鮮血,倒在地上兩手掐著脖子開始痛苦的翻騰。溫庭玉坐在旁邊,嚇的臉色蒼白,眼見著李順的手越掐越緊,深深陷進他自己的脖子裡。李順的眼睛越睜越大,眼珠似要瞪了出來,嘴唇發紫,舌頭也吐出來了,竟生生是要掐死自己。
溫庭玉心下發急,知道李順這是發起狂了。他爬著過去去掰李順的手指,哭著說:「順哥,你要掐就掐我,別掐死了自個兒。」溫庭玉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李順的手給掰開,他把自個兒的左手放進李順的手裡,嘴裡念叨著:「順哥,你要抓就抓我,別再傷自個兒了。」
李順似是能聽到溫庭玉的話,抓著溫庭玉的手又開始喘著粗氣的低吼,另一隻手在地上抓來抓去,手指頭竟抓出血來。溫庭玉被李順握的冒了一身冷汗出來,但還是扶著李順的身子,小心著不讓他撞上床腳。
李順滾了半天,總算是安靜了下來,握著溫庭玉的手也沒那麼用力了,可雙眼無神,過了一會就吐出一口血來。溫庭玉手忙腳亂的擦著,突然想起常二爺的話:「要被激得吐血,就把人參片嚼碎了餵下去。」
他暗怨著自己怎麼把這麼重要的話給忘了,他扶著李順坐在地上靠著床邊,又從腰間拿出早準備好的人參片放在嘴裡嚼了嚼,再吐出來要給李順餵到嘴裡。
李順牙關緊咬,靠在床邊低吟,除了吐血出來的時候,嘴根本張不開,只是從鼻子裡喘著粗氣。溫庭玉一隻手餵不進去,另一隻手又被李順握住了,他想了想,把嚼碎的人參片又放進嘴裡,另一隻手捏住了李順的鼻子,趁著李順張嘴換氣的時候低下頭堵上李順的嘴。
溫庭玉只覺得嘴裡一股子甜腥味,人參還沒餵下去,另一口血又湧上來了。他不敢離開李順的嘴,只是用舌頭擋著人參,用手壓下李順的頭,讓那口血都流到自己嘴裡,咽了下去,又用舌頭推著人參讓李順咽下去。
好不容易等李順的喉嚨動了一下,把人參都吃下去了,溫庭玉這才放心。本來想離開,可李順竟開始反吮著他的舌頭。
溫庭玉睜大了眼睛,看著李順的眼睛。李順的眼睛緊盯著他,似乎要把他給燒掉。溫庭玉心下一顫,伸手往下一摸,李順的下體竟已經繃的僵直。原來常二爺的藥把李順激醒以後,又化去了那藥的毒性,原本留在李順體內的春藥就跟著發散出來了,這一層是常二爺也沒想到的。
李順的手壓著溫庭玉的頭,吮得溫庭玉也渾身躁熱起來,右手圈上了李順的脖子。倆人吻的難分難解的時候,李順的身子動了起來,下體尋著溫庭玉的下體,就是要找縫隙發洩。
溫庭玉覺出李順的下體在下面竄動,這才想起自己終究不是個女人,心下一黯,就要推開李順,無奈李順圈他圈的緊,他竟逃不出去。
溫庭玉掙著就要離開李順,可李順只當他是個女人,再加上欲火燒著頭,神智也不清楚,隔著衣物就開始動起腰,一下下的撞著溫庭玉的小腹。
這春藥甚是猛,李順的下體越漲越大,卻沒有發洩的途徑,嗓子裡低吼起來,眼睛布著血絲,不一會,竟有血從鼻子裡流出來。
溫庭玉心下發急,要這麼下去,不就是要前功盡棄麼?他心一橫,使盡全身的氣力掙開李順,解開他的褲子就低下頭,埋進李順的下體。
常二爺的方子和藥很管用,李順的下體如今只是發紫,腫脹早就退了。但春藥發的猛,他的下體不正常的粗大著,還發著黑紫色,纏繞在上面的青筋一蹦一蹦的跳著。
溫庭玉乍看見這樣的東西,心下一懼,但一咬牙,閉著眼睛就含了下去。他一含上,就覺著李順的手按著他的頭,死個勁的往下按。李順下體的頭部頂在他喉嚨上,胃裡一陣翻騰,可嘴被堵的嚴嚴實實的,怎麼也嘔不出來。他雙手抓著李順的大腿,深深的掐了進去,但耳朵裡聽著李順從低吼變成呻吟,心裡也鬆了些。他費力著動著舌頭,一邊含著李順的下體一邊想,這總比伺候王公公要來的好,況且自己心裡不早就把自己給了李順。
溫庭玉含了半天李順的下體,也不見他發洩出來,倒是越來越大,撐的他的嘴好似要裂開。他心想這樣不是個辦法,要自己是個女人,倒是可以直接把身子給了李順,可自己是個男人,如何解了李順的欲?
他有點動心思要出去找個妓女回來給李順發洩,突然又想起來自己怕李順發起狂來衝到外面去而叫常二爺把門給上了鎖,而能使喚的四兒也給打發到二爺家去了。如今他出也出不去,叫人也叫不到,當下能救李順的就他一個,只能把他自己給李順了。
男人如何把身子給男人的方法他不是不知道,溫庭玉的心裡恐懼的發著抖。他知道那玩那東西,必是要兩人柔情密意,借了膏藥慢慢的來才能做成,否則連性命都能玩丟。溫庭玉想,如果自己生把自己當成了女人給了現下的李順,恐怕是真要把自己的命給了李順了。
他聽著李順的呻吟聲慢慢的痛苦起來,頭頂似乎又有東西滴下來,心知李順的鼻血又流起來了,若是止不住,李順也是死的命。
溫庭玉心一橫,為了李順,他已經把自己賠給了王公公,又把自己的身家都給了同仁堂,如今把命給了李順也無妨。只盼李順真能跨過這鬼門關,醒來以後能記得他的好處,他也不算白活了。
溫庭玉吐出李順的下體,站起來糾纏著把李順扶到床上,掙開了李順又湊過來的身子,站在床邊把自個兒的衣服脫下來。顫抖的爬到床上,扒著兩股便對著李順的下體坐了下去。
李順的下體碰到了他的臀門,磨磨蹭蹭的就是進不去,溫庭玉左右搖著,奈何隨著他自己的心越來越緊,下面也是越繃越緊。身子下的李順伸手握著溫庭玉的腰,腰開始往上挺,真的把溫庭玉當成了女人,硬是擠了進去。
溫庭玉只覺得下面好像已經不是自個兒的了,撕裂一樣的疼。他的牙咬著嘴唇,兩隻手掐住李順的胳膊,痛得渾身發抖。可李順完全不管,胳膊上的青筋爆了出來,拼了命的把溫庭玉往下拉。
等李順動起身子的時候,溫庭玉已經痛的半厥過去了。下嘴唇上沒了一處好皮膚,血從溫庭玉的嘴上流下來,兩隻手抓著李順的胳膊,把李順的皮膚也抓的都是血痕。溫庭玉只能覺得李順是把自己上上下下的拋著,可下邊一點感覺都沒有,已經痛的木了。
李順越動越快,溫庭玉的意志也越來越模糊,只覺得自己的魂兒快要離體而去。溫庭玉心想,自己果然是把這條命給了李順了。他耳聽著李順的呻吟越來越大聲,似是要發洩出來,心裡倒也越來越寬,李順若是能發洩出來,指不定就能過了這一關,那自己這條命給的也值。
溫庭玉閉著眼,把自己的身子給了李順隨便折騰,終於在聽見雞叫的同時也聽見李順大吼一聲,隨即就不動了。他的心一緊,撐著睜開眼睛,看見李順倒在床上,胸膛起伏,呼吸卻是越來越平穩。
溫庭玉這才放下心來,常二爺說,天明的時候能消停下來,李順就算是救回來了。如今雞叫了第一聲,李順也平靜下來,想來是撐過了這一關。他這命給的也值,起碼李順被救回來了。溫庭玉心頭一寬,眼前一黑,就倒在了李順身邊。



等溫庭玉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趴在床上,身上穿著褻衣。溫庭玉想,難不成自己還沒死,李順又怎麼樣了?他心急要問,剛要起身,下身卻巨痛起來。溫庭玉呻吟一聲,又倒了下去。
常二爺坐在溫庭玉抄戲本的書桌前,看著溫庭玉抄的新戲本子,聽見呻吟聲,轉頭過來。看見溫庭玉已經醒了,就坐到了他身邊:「溫老闆,您還是趴著好,昨兒晚上可傷的狠了。」
溫庭玉倒是不擔心自己的身子,抓著常二爺的手就問:「順哥呢?他怎麼樣了?」
常二爺拍著溫庭玉的手說:「您放心,人救回來了,只是昨兒晚上被那藥傷了元氣,再加上又做了房事,體力不濟,我開了寧神的藥,喝了正睡著。」
溫庭玉這才鬆了口氣,倒在床上說:「那就好,人救回來了就好。」
倒是常二爺愧疚的說:「溫老闆,這藥我第一次解,沒想到會有春藥發散出來,不然怎樣都不會留您一個在房裡的。我……」
溫庭玉蒼白的笑了笑,打斷了常二爺的話說:「二爺,這一切都是庭玉的命,況且……況且……」他也不好再說下去,原本蒼白的臉上飛了一抹血色。
常二爺看在眼裡,心下歎了口氣,這溫庭玉果真是個癡的。他也不好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說:「您這兩天可要受苦了。您傷了裡面,這外敷內補下來,起碼三四天才能下地,更不能行房。我帶了個家裡的使喚丫頭過來,您先用著,等身子大好了再打發她回我那。」
溫庭玉急著說:「二爺,這我怎麼好意思?」
常二爺笑著說:「溫老闆,您也知道,我就愛聽您的戲。您的身子要好不起來,我這不也是折磨自個兒呢嗎?您啊,放心養身子,五爺也說了,等您身子大好了,我們都支棱著耳朵等著聽您的貴妃醉酒呢。」
溫庭玉心裡一陣的暖,紅著眼圈,握著常二爺的手說:「二爺,您要喜歡聽,庭玉沒事就去您府上給您解悶兒。」
常二爺拍了拍溫庭玉的手笑著說:「溫老闆,這聽戲還得去會館,跟著一幫票友捧您的場才叫聽戲。這要我一個人聽,怎麼聽怎麼覺得彆扭。您這心我收下了,現下您還是專心養病,我這兩天常來著,斷不能叫您和您義兄再病了去。」
常二爺頓了一下,站起身來說:「我得走了,還得回同仁堂那坐堂,回頭您叫四兒去我那抓藥。您義兄這兩天也下不了地呢,您得放寬了心,反正這人都救回來了,還怕以後沒見面的機會?」
溫庭玉飛紅了臉,知道常二爺的意思,怕他耐不住相思下地去看李順。他輕聲說:「庭玉知道,這兩天要勞煩二爺您費心了。」
常二爺笑笑出去了,溫庭玉這才趴在床上想昨晚上的事兒,臉兒飛的通紅。雖然下身一陣陣的傳來巨痛,心裡卻是一絲絲的甜。他雖然是先被王公公玩了,可這身子說到底還是單給了李順一個,沒便宜了這北京城裡的虎狼。他尋思著,自己往後就是李順一個人的了。
溫庭玉想,以後他也不用陪著小心,扮著嬌順做人了。得罪了那些顯貴就得罪了,反正自個兒有李順,以後不管這世道多亂,他都有個親人靠著。
他正想著,聽見四兒的聲音說:「爺,我進來給您上藥。二爺吩咐的,您每兩個時辰就得上次藥。」
溫庭玉應了一聲,等四兒進來就問:「順哥怎麼樣了?二爺說他什麼時候能醒了沒?你沒事別老跑我這,去伺候他去。」
四兒笑嘻嘻的掀開溫庭玉的被子,輕手輕腳的替他上藥,一邊說:「爺,您就放心吧,二爺帶來的翠環伺候您的順哥呢。瞅您傷的這地方,我可不好讓個小丫頭過來幫您上藥。」
溫庭玉的臉上直發燒,啐了四兒一口:「呸,沒個長幼尊卑的,小心我攆你出去。」
四兒一邊上藥一邊笑:「爺才不會,您那麼疼我呢。昨兒個也是怕傷著我才打發我去二爺家睡。往後兒您要真趕我,我也不走了。」
倆人正說著,突然聽見一聲東西砸碎的聲音,翠環的叫聲從李順的房中傳出來。
主僕倆人對看著,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溫庭玉一著急,就要起來,卻牽動了下身的傷,呻吟一聲又倒了下去。四兒見溫庭玉又要起來,按著他的身子說:「爺,您可別動了,看看,又流血了不是?二爺吩咐您這兩天要千萬好生靜養,您等著,我過去給您看看。」
說著就替溫庭玉蓋上被子,一溜小跑的過去李順的房間。剛到門口,就看見李順撐著坐起來,指著翠環罵:「妳們這群婊子!別近大爺的身!」
四兒看見床邊散了一地的碎瓷片兒,就知道是李順醒了,翠環要給他喝藥,卻不知道怎麼惹到了李順。他看翠環在門邊手足無措的哭,身上被潑了一身的藥湯,轉身看見他,賭氣跑了出去:「你伺候去,我招誰惹誰了?被叫來伺候男人不說,還平白無故的被當成婊子。」
李順在床上罵:「妳們這群下賤玩意兒!把大爺抓進來玩,不是婊子是什麼?告訴妳,大爺我就算嚼了舌頭也不便宜了妳們這些賤貨。」
四兒心裡一驚,難不成李順是以為自己還在宮裡?那溫庭玉這兩天做的事兒他難不成都不知道?他有些為溫庭玉擔心,但只能開口說:「大爺,您出來了。這是您義弟的家,您現下睡的是我們家爺的床。」
李順突然看見一個白淨小廝站在自己眼前,再想了一下,剛才那小丫頭似乎穿的也是極普通的花布衣服,和自己被抓以後見到的那些女人穿的不同。他尋思著自己是不是罵錯人了,再一聽是自己義弟家,他心想,那不就是溫庭玉的家?
他看著眼前的小廝說:「你是誰?庭玉呢?我怎麼會在這兒?」
四兒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這李順果然是病的糊塗過去了。但他不敢多嘴,只站在門邊回話說:「大爺,您是病糊塗了,爺昨個晚上照看您,被您給傷著了,現下正跟床上躺著呢。小的是四兒,是爺的貼身小廝。」
四兒轉頭衝外面叫著:「翠環,妳再幫大爺煎次藥。」又轉頭見李順臉色變了要下地,就緊著說:「大爺,常二爺說了,您這兩天都下不得地,我家爺也是。二爺還說,您這兩天先靜養著,以後見面的機會多著呢。您要有什麼話跟爺說,跟我說就得,我給您當跑腿的。」
李順從小到大沒被人叫過爺,剛才在氣頭上沒注意,如今平靜下來了,被四兒一通大爺,爺,二爺的一攪和,半天沒明白過來。他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大概明白過來是自己被人救出來,又得了癲病把庭玉給傷了。
李順想問四兒這兩天的事情,可自己當下內裡虛弱,四肢無力,就只靠在床邊上說:「你別爺、爺的叫了,我是個粗人,當不起爺這個名兒。你叫四兒,我叫李順,你以後叫我李順就得。庭玉傷在哪了?傷的重不重?」
四兒聽李順問溫庭玉的傷,他更不好出口了。溫庭玉傷的那地兒,一看就知道昨晚上倆人是幹什麼了。這種事,非得自己開口說不成,他哪敢替溫庭玉說出來。只含混的答了傷了四肢,所以下不得地。
李順一聽反而更急了:「怎麼個傷法?骨頭折了沒有?」他心想,自己是個瘸子,別再害的溫庭玉也瘸了,他一個說雙簧打短工的,瘸了沒什麼緊要,可溫庭玉是個紅角兒,要瘸了還讓他怎麼活。
四兒答道:「爺的骨頭沒事,這個,這個……」他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扯出個謊來:「爺是崴著腳了,常二爺說爺要想好的快些,就得在床上躺兩天,要不想好就且了。」
李順點點頭,雖然心裡不信崴個腳連地都下不了,但溫庭玉是個細緻人兒,又是唱戲的,說不定就是不能下地。他一醒過來就發了半天火,又為溫庭玉著了會兒急,如今心裡安靜下來,頭一暈,就靠在床邊搖搖欲墜的晃蕩。
四兒上前,小心繞過了地上的瓷片兒,扶著李順躺下來:「大爺,您好生躺床上歇著。」見李順要開口,又接著說:「大爺,進了這門,您就是我的爺。剛才那丫頭叫翠環,是同仁堂坐堂先生常二爺的使喚丫頭,您有什麼事叫她就得。我還得去給爺上藥,您有什麼話要跟爺說的?」
李順想來想去,自己有好多話要問溫庭玉。他被什麼人抓走了,又是被什麼人救出來了,怎麼會在他家,自個兒怎麼就得了癲病等等等等,但臨了只說了一句出來:「你跟他說,好好養傷,往後見面的機會多了。」

四兒應了,轉身又回到溫庭玉那。他才一進門,就聽見溫庭玉一連聲的問怎麼了,他笑著走過來說:「是大爺醒了,還以為自個兒跟裡面呢,把翠環好一通的罵。」
溫庭玉急著說:「醒了?精神好不好,有沒有不舒坦的地方?有沒有說想吃什麼,想喝什麼?你跟沒跟他說我的事兒?」
四兒掀起被子,拿著藥膏替溫庭玉上藥,嘴裡說:「您啊,擔心擔心自個兒吧,我看大爺的精神比您好多了。再說了,那邊有翠環呢,大爺知道了這兒是您的家,絕不會再為難翠環。其他的事兒我都沒說,大爺問起來,我混說您崴了,常二爺不讓您下地。爺,這兩天的事兒,我看大爺病的糊塗,一概都不知道。您為了他做了那麼多,他怎麼著都得知道著些,感激著您些吧。我尋思著,您要不好開口,那四兒幫您去說。」
溫庭玉搖了搖頭說:「你是機靈人,沒說出去就好。這些天的事兒,不許你跟順哥面前漏一個字出去,我不想他覺著欠我什麼。再說,就算要說,我自己會張口,你別在一邊多嘴。對了,回頭你去幫我給翠環賠個不是,常二爺讓她來我這兒是幫忙的,可不是來受氣的。」
四兒回著說:「爺,您就寬寬心吧。您啊,就是天天想著別人,才會落到今天這個樣子。大爺也說了,讓您好好養傷,往後見面的機會多了。」
溫庭玉一聽李順這麼說,眼淚怔怔的就掉下來了。四兒見溫庭玉不說話,自己也閉了嘴,只是輕手輕腳的繼續替他上藥。等到上完藥,溫庭玉還是抱著枕頭發著呆,四兒喚了一聲,不見溫庭玉回聲兒,就由著他自個兒想自個兒的心事,輕輕的退了出去。
這三四天兩個人都在各自的床上養傷,四兒權當了跑腿送信兒的,整天不停的兩個屋子中間竄。常二爺來了幾次,但最近義和團鬧得凶,同仁堂裡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多。他也沒那麼多閒暇時間過來。只叫四兒常去他那拿藥,又囑咐翠環好好的在溫庭玉這伺候,等溫庭玉身子大好了才好回去。
而翠環開始對李順還不理不睬的生悶氣,時不時的跟四兒鬧著要回去。但幾天下來混的熟了,才知道那天的事情實在怨不得李順。再加上李順本是個說相聲的,倆人處在一起總不會悶了去,漸漸的也不再提要回常二爺那的事了。
李順雖然傷的厲害,但他年輕力壯,幾天細心調養下來身子好的飛快,十七那天就能下床走動了。而溫庭玉雖然已經能翻過身來,只是還是走不了路,再加上平日只進些補品,不吃實質的東西,身子變的越發的瘦弱了。四兒看在眼裡,雖然心疼主子,卻也不敢在李順面前提起一個字來,只是暗恨李順不解溫庭玉的好,成天躺在床上就是跟翠環說笑,除了每天早起問候下溫庭玉,也不見再有什麼表示。
李順能走路下地了以後,就到了溫庭玉的房子裡來看他。溫庭玉剛吃過參湯,正睡著,他尋思著自己先出去,等溫庭玉醒了再過來,一轉身正和四兒撞了個正著。四兒見他看見溫庭玉睡在床上就要出去,冷笑著說:「大爺病重的時候,爺可是不眠不休的陪了大爺好幾晚。」
李順知道四兒這是暗著罵自己不關心溫庭玉的身子。他心想,這四兒總是看他不順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惹著他。但他想到四兒剛說溫庭玉不眠不休的陪了自己好幾個晚上,心下感動,走到溫庭玉的床邊坐下陪著睡著的溫庭玉,看著他的睡容。
他看著溫庭玉的樣子,心底微微痛著。溫庭玉初二那天晚上找他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如今躺在床上的人嘴唇乾裂發灰,臉色蒼白,臉頰都凹了進去,下巴尖尖的見不到肉。再看他放在被子外的那雙手,原本是瑩白圓潤,如今竟連青筋都看的見了。
李順心裡想,這是崴了腳的樣子嗎?溫庭玉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若真是為了他才病成這樣,自己可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對的起庭玉了。
李順又想到這些天的事兒。打他醒過來就一直追問四兒,可四兒總是不肯說自己到底是被什麼人擄了,又是被什麼人救了,只說是溫庭玉認識的人救了他,送到這裡來醫病。
他自己一直對自己被擄走以後的事情沒什麼印像,只知道自己從林府告了假之後就在未英胡同裡被人打暈。醒過來就是渾身赤裸的被綁在一個陰暗屋子裡的床上,而自己似乎是被餵了春藥,總之欲火就亂七八糟的一直燒,然後就是一個個的女人進來和他幹那檔子事。他如今只能想起初三那天的事情,之後的事情就沒什麼印象,只是覺得自個兒好像一直發淫夢一樣變著法的被女人玩。
李順這兩天跟床上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招惹誰了,怎麼會被帶到那麼個淫窩裡。溫庭玉又到底是認識了什麼人,怎麼就能把自己救出來。至於自己醒來前一天晚上的發了癲病的事情也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自己好像在刀山上滾過一樣,似乎還和別人行過房。不過他也想不到是溫庭玉把自己身子給他了,只當自己又發了場春夢。
四兒看李順老實的坐到了溫庭玉的身邊,這才滿意的走進去,輕手輕腳的收拾屋子。他正收拾著,聽見李順輕聲問:「四兒,庭玉的腳到底怎麼樣了,怎麼過了那麼多天都沒好。你看他這樣子,活似大病了一場。」
四兒一邊幹活,一邊冷笑著開口:「還能為了誰?這院子裡還有誰能讓我們家爺成了這樣?」
李順心下一驚,難不成庭玉真是為了自己才病的?他急著開口:「四兒,到底怎麼回事?庭玉怎麼會因為我病成了這樣?」
四兒冷笑了一下正要開口,突然想起溫庭玉囑咐的話。如今自己替主子不值竟胡亂把事情說漏,這李順追問了起來,自己到底該怎麼答?
四兒心裡轉了十八道彎,終究覺得這事還是不能由自己說出來,便隨口說著:「爺不眠不休的照看您,結果受了風寒,又沒仔細調養,就變成這個樣子了。」說著看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對李順說:「大爺,我下去做飯了,您要吃點什麼?」
李順雖然這兩天一直過的是被人伺候的生活,心裡到底覺得不安,站起來就說:「我是有什麼吃什麼。你累了一天,不如先歇著,我既然能動了就由我做吧。」
四兒回嘴說:「大爺,您還是陪在爺身邊吧。爺這兩天不能下地,不知道有多想見您。您要是對他有心,就在這陪陪他……」他停了停,終究沒繼續說下去,告退了一聲,轉身走了。
李順聽四兒說的,竟一下怔在床邊了。四兒這話明著就是告訴他溫庭玉的心思了。他原真是把溫庭玉當弟弟的。如今知道了溫庭玉的心思,李順心就亂成一團了。
若溫庭玉是個女人,他肯定是把溫庭玉娶回家的。可溫庭玉是個男人,李順從來也沒想著自己也有一天會沾男風,這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終究沒有好結果。況且自己又是個跛腳窮漢子,而溫庭玉是個紅角兒,自己又拿什麼和他好?還有他倆都是獨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他跟溫庭玉好上了,他們又拿什麼去傳宗接代?
李順杵在床邊,心裡胡思亂想著,卻總是想起溫庭玉那天晚上問自己願不願意再養他。他如今回想起來,心底一陣的蕩,這才明白過來溫庭玉那天晚上的意思。他轉眼又看了看躺著的庭玉,心底又一陣的疼。溫庭玉好好一個人,為了他病成了這樣,也由不得他不動心。
李順心裡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忽看著溫庭玉的眼睛搧了兩下,慢慢的睜開了。
溫庭玉見到李順站在自己眼前,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眨了兩下眼睛,輕輕開口喚道:「順哥?」
李順聽著溫庭玉低低柔柔的嗓音在自個兒的耳邊響起,心中就是一蕩,庭玉從小的樣子一陣的從他心裡走過去,一直到了那天晚上溫庭玉躺在他懷裡的情景。他臉一紅,坐到床邊說:「庭玉,你醒了?」
溫庭玉見李順臉紅,自己就想起了十二那天晚上的事情,臉上也是飛紅著。他也不答李順的話,只是羞的往床裡面靠了靠,轉了頭不看他。
李順哪知道溫庭玉的心思,但看他蒼白的臉上飛了血色,躺在床上偏著頭嬌羞的樣子,只是看的呆了,覺得論模樣,無論男人女人都比不上現下的溫庭玉。
倆人就這麼靜了好一陣,溫庭玉終究想起李順不知道那晚上的事,心下有些惻然,轉過頭要坐起來。
李順見溫庭玉要坐起來,伸手把他按下去說:「庭玉,你身子不好,好好躺著,別起來了。」
溫庭玉順著李順的手躺下去,兩手抬起來,握住李順的手說:「順哥,你怎麼下地了?身子支持的了嗎?你要是難受,就叫四兒過來攙你回去。」
李順見溫庭玉抓住了他的手,直覺著要抽出去。但耳朵裡聽見溫庭玉的問話,竟句句都是關心著他。李順心下覺得一陣的顫,眼睛紅了起來,手蓋上了溫庭玉的手說:「庭玉……你……何必呢?我就算是你義兄,到底還是個瘸子下三濫……」
溫庭玉一聽眼睛就紅了,掉著眼淚說:「順哥,你何必糟踐自己。況且,你是瘸子也好,癱子也罷,無論你是下三濫還是叫花子,就算你是個占山為王打家劫舍的,我……我……」溫庭玉看著李順的眼,輕輕的說:「我都跟著你。」
李順看著溫庭玉熱烈的眼睛,有點不知所措。他沒想到溫庭玉這麼直接的就把話說出來了,心下甜甜酸酸的,有些兒個顫,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感動。他看著溫庭玉柔美蒼白的臉龐,有點想就俯下身去抱住溫庭玉,可轉念間又想起了他們倆娘的面容,心下一凜,頭低下去躲著溫庭玉的眼睛說:「庭玉,你們溫家就你這一個獨苗,你娘還指望你給溫家傳宗接代。況且我……我……」李順想起他娘從小教訓他的話,咬了咬牙說:「我到底還是得延續李家香火的……」
溫庭玉聽得李順這麼說,宛似天上打了個焦雷,看著李順發起呆來。原來自己到底不能待在李順的身邊靠著他,就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只能當李順的弟弟。可打他進了戲班子,段師傅就刻意拿他當了女孩子來養,學的都是女孩兒家的行止心思,漸漸的他自個兒都不大拿自個兒當男人看了,更不要說什麼傳宗接代。如今李順這麼一說出來,他才清清楚楚的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個男人,自個兒喜歡李順的心思再怎麼強烈,到底也趕不上女人。
溫庭玉沉沉的吐了口氣,臉色蠟黃的躺在床上。他也不看著李順了,只呆呆的看著床頂,嘴唇顫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順看著溫庭玉這個樣子,心底跟割過去一樣的痛。如今叫他再拿溫庭玉當自己弟弟看,恐怕他自己也不成了。可他娘的話他不能不聽,還有溫嬸也盼著溫庭玉能為溫家延續香火,兩個老人家已經死無全屍,他不能再違了她們生前的心思。
他咬了咬牙,抽出手說:「咱倆的娘生前唯一的心願就是要咱們繼承香火,咱們倆要是好上了,兩位老人在地底下也不瞑目。」
溫庭玉一聽,反而哭了起來:「我娘要是真尋思著讓我繼承香火,就不會把我往戲班子送。如今讓我……我……」溫庭玉頓了半天,這自己早就沒法喜歡女人,早就當自己是女人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掉眼淚。
李順看著溫庭玉掉眼淚,手就要伸出去替他擦眼淚,可到了一半,又停在半空。溫庭玉看也不看李順,只是一直哭,也不說話。倆人就這麼僵持了好一會,聽見四兒在外面喊:「大爺,飯做好了。」
李順應了一聲,咬了咬牙,攥起拳頭,起身走了出去。
溫庭玉躺在床上,跟沒魂兒了一樣看著床頂,眼淚就一直這麼流著。自己做了那麼多,李順終究是不肯跟他在一塊兒,那要他以後怎麼辦?李順就在他身邊,他是再也沒法子把自己再給別人了,可李順又不肯讓他跟著,自己往後要怎麼活下去?溫庭玉聽著李順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要隨著這腳步聲去了。
溫庭玉躺在床上,思來想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突然胃裡一陣的翻騰,喉嚨裡一陣甜腥,他轉身衝著床下哇的吐了一口睡前剛喝下去的參湯。
溫庭玉這幾天一直進的是流食,胃裡能吐的,除了水還是水。等四兒端著湯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溫庭玉慘白著臉在往外吐膽汁。他嚇的趕快把溫庭玉扶到床上,給溫庭玉順著氣兒,又緊著把翠環叫過來說:「妳跟著伺候著爺,我去請常二爺過來。」說著看溫庭玉總算是消停下來了,拔腿就往外跑。到了門口的時候,他正看見聽見聲音往屋子裡跑過來的李順,停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後,又往門口跑出去了。
李順跑進屋,正看見翠環在收拾地上吐出來的東西,見他進來,衝他笑笑,又低頭收拾。溫庭玉躺在床上,臉上一絲血色都沒了,嘴唇邊上沾了點剛吐出來的穢物,緊閉著眼,竟是半厥了過去。
李順一看,心都揪起來了,三步併做兩步的跑到了溫庭玉身邊,握著他的手,又跟翠環說:「翠環,勞駕妳去幫我拿條巾子過來。」
翠環點點頭,把收拾好的穢物拿出去,轉頭又拿了條汗巾進來給李順。她本來想跟李順說什麼,可看李順一瞬不瞬的看著溫庭玉,輕輕的幫溫庭玉擦著嘴邊身上的穢物,心下什麼都明白了。她歎了口氣,悄悄退了出去。
李順也沒看翠環,只專心幫溫庭玉擦著身子。他看著溫庭玉半厥過去的樣子,一邊後悔自己剛才的話。
溫庭玉為了他把身子毀成了這樣,可見用情之深。可這一番深情就被他用傳宗接代四個字給輕輕帶過了。李順心裡痛得直顫,沒想到溫庭玉被他幾句話就傷成了這樣,才短短一會兒的時間,溫庭玉的病似乎重了很多,看起來一副隨時香消玉殞的樣子。
要是溫庭玉就此病下去,死了怎麼辦?李順心裡一緊,握著溫庭玉的手就緊了起來。他心想,庭玉要死了,那他恐怕這輩子都活不好,更別提什麼傳宗接代。李順想著溫庭玉的好,伸手把還留在溫庭玉臉上的淚跡抹去,摸著溫庭玉的臉說:「你的心我明白,你可別死了,不然以後要我養誰去?」
常二爺很快就過來了。一進屋見溫庭玉是半厥過去了,連忙伸手掐溫庭玉的人中,一邊說:「四兒,我交代過溫老闆要靜養,切忌動氣,你怎麼都沒聽進去。」
四兒站在下面應著,眼睛狠狠的盯著李順:「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招惹我們家爺,這院子裡有誰還能招他動這麼大的氣?」
常二爺看著站到了一邊的李順。李順滿臉都是著急上火的樣子,眼睛一直不離他和溫庭玉,似是想問他溫庭玉的病情又不敢開口。常二爺心下歎了口氣,心想,這就是命,隨這兩個鬧騰吧。
他見溫庭玉漸漸醒轉過來了,這才坐到一邊,開始給溫庭玉號脈。李順在一邊小心的問:「二爺,庭玉到底是什麼病?」
常二爺抬眼看了眼李順,又看了看四兒,見四兒微微搖頭,心下了然,閉起眼睛繼續為溫庭玉號脈。過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說:「溫老闆不過是受了風寒,前些天過於勞累,加上身子原本就單薄。只是今天急氣攻心,身子支持不住才會厥過去。」
他站起身說:「溫老闆這病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心病好了,身子也就好了。」他看了一眼李順,又轉身往外走:「四兒,你跟我去同仁堂抓藥。」
常二爺剛出了門口,就聽翠環說:「老爺,我看大爺身子好的差不多了,這兒也沒什麼我做的事兒了。」
常二爺看了看四兒,見四兒點點頭,就說:「那成,妳自己回去,路上小心著點。」說著繼續往同仁堂那走。
溫庭玉的小院裡就剩下了躺在床上的溫庭玉和一邊的李順,溫庭玉自從醒轉了以後就看著李順,一眨不眨的,看得李順臉通紅。他乾咳了一聲,站起身來說:「你吐了那麼多東西,我拿碗水來給你漱漱口。」
溫庭玉突然一把拉住李順說:「順哥,你別走,你……你再讓我看看你。」
李順聽得溫庭玉委屈的話音,心裡好像被死勁抓了一下。他心疼著坐下來:「我不過是去拿碗水罷了,你吐了膽汁出來,嘴裡必定不好受。你要看,往後隨你看個夠。」說著拍了拍溫庭玉的手,走去拿水。
等他拿了碗水轉了回來,就看見溫庭玉撐著起來,靠在床上伸著頭看他。李順笑著說:「我又不會走了。你幹嘛起來?來,用這水漱漱口。」
溫庭玉看了看李順,拿起水碗漱口,一邊還偷眼瞧著李順。李順心下奇怪,問:「我臉上長了什麼?你幹嘛一直看?」
溫庭玉放下水碗,摸著李順的臉說:「順哥,我這是怕我自個兒發夢呢。我剛才厥過去的時候,聽見你說的了,你再說一次給我聽聽。我……我怕只是我自個兒發夢夢到的。」
李順歎了口氣,抓著溫庭玉的手說:「庭玉,你的心我明白。你可別死了,不然你要我以後去養哪個?」
溫庭玉的嘴唇顫著,眼淚斷了線的掉下來,李順替他擦著眼淚說:「別哭了,再哭壞了身子。」
溫庭玉抓著李順的手,問著:「那傳宗接代的事兒怎麼辦?」
李順反握著溫庭玉的手說:「還想這東西幹嘛?我既然要和你好了,自然不會再理會那種事情。回頭等咱們都入土了再跟咱媽請罪。你現下好好養病,別再為這事兒操心了。」
溫庭玉靠進了李順懷裡,小聲哭著,覺得自己這才算是真真正正的靠到了李順身邊,真真正正在北京城裡找到一個能紮下腳的地方了。
溫庭玉的心病一解,身子自然好的也快起來,不出兩天就能下床走動了。四兒見李順總算是知道了主子的一片心,對李順也有了好臉色。李順一直要問他們自個兒月初被擄走的事兒,可溫庭玉總是把話岔到其他地方,而四兒就一問三不知,漸漸的李順也把這事給忘了,每天只是陪著溫庭玉。



二十七那天的晚上,李順看著溫庭玉跟小院裡擺了一桌酒菜,把他拉過來就坐。他看著桌上的好酒好菜,再看身邊溫庭玉殷勤的為他倒酒,不明所以的問他:「庭玉,今兒個什麼日子?四兒呢?」
溫庭玉笑著說:「我打發他去別處睡了,今兒晚上就咱們兩個。順哥,你怎麼自個兒都忘了,今兒是你生日。」說著就舉起杯說:「順哥,庭玉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李順這才想起來今天好像的確是他生日,只是從他娘死了以後他就沒再過過生日,漸漸的連他自個兒都忘了,難為溫庭玉還記得。他傻笑了一下,也拿起杯子說:「沒想到你還記得,我都忘了。」
溫庭玉和李順碰了杯,喝了酒,坐在了李順身邊嬌笑著說:「順哥,只要是你的事兒,我都不會忘。只盼咱們兩個能年年這麼過生日才好。」
李順聽著溫庭玉軟語在邊上吐著,有些兒的心馳蕩漾,恍惚了一下,握住了溫庭玉的手說:「當然了,只要我沒個什麼三長兩短,肯定會跟你身邊的。」
溫庭玉抬手掩住李順的嘴說:「順哥,大生日的,說什麼不吉利的話。」說著又笑道:「今兒個高興,你坐好,我唱齣貴妃醉酒給你看。」說著就站起身,拿起一杯酒,走到小院中間,亮起了平板,開口唱著:「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唱畢抬手,就著手邊的酒杯一口飲下,開始作起身段。
溫庭玉雖然沒穿戲裝,但仍是丰姿綽約,蓮步輕移,再加上天上的一彎明月,竟真的好似貴妃賞月進了小院。李順不懂戲,只覺得溫庭玉舞步輕飄,身段如扶風弱柳,眼波流轉,看的都是自己。他雖然要和溫庭玉在一起了,可兩個人身子都才好,平日裡也只是靠在一起說說話。如今溫庭玉使出了渾身解數唱起這齣貴妃醉酒,真個成了那百媚千嬌的楊玉環,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地方不似女人,不勝女人。這李順哪見過這樣的溫庭玉,一時間竟看得癡了。
那邊溫庭玉正唱到:「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人生在世如春夢,奴且開懷飲數盅。」腳步輕移,走到了李順身邊,拿起了桌子上的酒,眼波流轉,媚看著李順,仰頭把那杯酒喝下。
李順只覺得自己剛才喝的那杯酒直直的從肚子裡燒了上來,燒的自己滿臉通紅,口乾舌燥。他轉過臉,拿起酒壺,又倒了一杯,直著脖子喝下去。卻忘了哪有人用酒來解渴的,身子越發的熱了。
而溫庭玉連喝了三杯,臉上也如添了胭脂般通紅。看著李順的眼睛柔得似要滴出水來,一邊做著身段,嘴裡一邊打著板子。最終一個下腰,叼住了李順手中的杯子。
李順一驚,手下意識的捏緊,低頭看著溫庭玉。溫庭玉沒咬走杯子,就停了下來,一直看著李順。
倆人對視了好久,李順才驚醒的鬆開手,讓溫庭玉把酒杯叼走。卻覺得渾身燥熱,本是涼風習習的晚上,他竟出了一身的熱汗。而溫庭玉本該一挺腰站起來,把整杯酒喝下去的,可他叼著酒杯的嘴輕輕一揚,把酒杯摔出去,腰一鬆,竟躺倒在了李順的腿上。
李順看著溫庭玉就這麼百媚千嬌的躺倒在了他腿上,一下就不知道該幹嘛好了。他渾身燥得好像進了火焰山,又覺得剛才喝的酒不但燒上了頭,也從一直往小腹下面燒。而溫庭玉的臉也是越來越紅,看著李順的眼睛漸漸的蒙上了一層霧,胸膛急速的起伏著。
倆人就這麼對望了好一會,李順卻突然大叫了一聲:「好!」然後鼓起掌來說:「怪不得你是京城的第一的名角兒,唱的真棒。庭玉,過來聽我說段相聲。」
溫庭玉的眼睛一下就黯下來了,到底笑著站起身來說:「也好,不如咱們兩個演雙簧,就演咱們小時候看過的那段。」
李順跟逃似的跑進屋,找了個合適的桌子搬出來。剛才那種燥熱的感覺還沒退,如今他的心好像揣了個兔子在懷裡一樣亂蹦著,心想,還好自己反應的快,不然就要唐突了溫庭玉了。
李順至今還是想不明白,男人到底該怎麼跟男人好,但自己喜歡溫庭玉這份心是沒錯的。平日裡兩個人靠得近了,他也亂撞般的有反應,但總不好跟溫庭玉說。他心想這男人和男人,的確不合天理啊,難不成讓溫庭玉用嘴幫他?
他一邊搬著桌子往外走,一邊想這個事情,越想越邪乎,抬頭一看,溫庭玉正站在他面前。李順使勁搖搖頭,把剛才的骯髒思想搖出去,對溫庭玉說:「我平素是在後面的,你坐前面。」
溫庭玉點頭,笑著拿了個酒杯過來,坐在了椅子上,李順就藏到了後面去。
酒杯一拍,李順就在後面說:「今天二十七,我男人出去去看戲。」
倆人就這麼學著,一直到了摸石頭找東西那一段。李順蹲在地上當石頭:「哎呀呀,我的錢袋不見了,我東找找,西找找。哎?這塊石頭,不就是我剛坐過的嗎?」
溫庭玉第一次說雙簧,竟和李順配的天衣無縫。他摸著李順的頭,張著嘴配著李順的聲音:「指不定掉這了,我左看看,右找找,哎?怎麼沒有?我繞著石頭找一圈。沒有?不對,我再找一圈,找兩圈……」
原來的本子裡,前面的人會越繞越快,最後繞的暈頭轉向的開始追打張嘴說話的。可溫庭玉繞得越來越快,居然一點都沒有停的意思。李順看的直眼暈,心裡倒起了相爭的念頭,雖然看的眼暈,但嘴還是不停的數著,一直數到了上百圈,這才喘不過氣的說:「庭玉,停下來吧,我敗給你了還不成。」
話音剛落,走到他旁邊的溫庭玉突然衝著他就倒了下來。
李順一看,連忙伸手接住溫庭玉。他低頭一看,溫庭玉兩眼緊閉,好似厥了過去。這一嚇可不輕,他急著叫:「庭玉!庭玉!都是我不好,不該玩這一齣的。」
李順看著溫庭玉的樣子,悔得腸子都青了,心想,自己沒事跟溫庭玉逞什麼口舌呢?他是動嘴,溫庭玉可是在動身子。這段繞得那麼快,他自己都喘不上氣了,溫庭玉可不更難受?再說,大病初癒的人,怎麼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他越想越懊悔,抬起一隻手就要抽自己的嘴巴子,卻突然被人拉住了。低頭一看,溫庭玉睜著眼衝著他樂,哪裡有一點病的樣子?
「你……你……」李順看著溫庭玉,才知道自己是被他耍了。可他到底還是擔心溫庭玉的身子,開口問:「庭玉,你身子真沒事?覺沒覺著得身子發冷?」
溫庭玉把李順的手拉下來,放在自己的臉邊:「摸摸,還是熱的呢。我從小繞圈子繞大的,再快也不會暈,想跟你玩下罷了。」
李順點點頭說:「我倒沒想到這一層,你沒事就好。」說著就要放開溫庭玉,卻被溫庭玉一把拉住:「順哥,說不暈是假的,這麼快呢,弄的我腦瓜仁子疼。可我這腳是崴著了,要不怎麼倒了?我站不起來,你把我抱進去躺著好不好?」
李順一聽這話,心又開始亂跳。他抬頭看看溫庭玉的臉,心裡又覺得自個兒的想法齷齪的緊。他的臉「噌」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但到底還是把溫庭玉抱起來往屋子裡走。
溫庭玉窩在李順的懷裡,一動不動的。一直到李順把他放在了床上,幫他脫了鞋襪要替他揉腳,卻發現他一雙腳瑩白剔透,哪有瘀痕的樣子?
李順抬起頭,看見溫庭玉衝著他扮鬼臉,知道自己又被耍了。他心下笑著想,這庭玉,到底還是小孩子脾氣。
李順拍拍溫庭玉的腳,站起來說:「你躺躺吧,就算腳沒崴著,剛才那上百個圈子也肯定累著你了。我出去收拾東西。」說著就要出去,卻被溫庭玉猛的在後面抱住。
溫庭玉抱得極緊,兩隻手向著下面摸過去,李順渾身的火「騰」的燒了起來,連忙抓著溫庭玉的手說:「我出去收拾東西。」
「順哥,你別忍著,女人能做的,我也能做。」溫庭玉的聲音從李順背後傳過來,「我……我……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李順轉身看著溫庭玉:「什麼我的人?」他聽著溫庭玉的話,腦子裡卻整個兒八丈金剛,完全摸不到頭腦。
溫庭玉也不答話,摟著李順的頭,輕輕的拉近了自己,側頭就吻了過去。另一隻手輕輕的揉著李順的下體,囈語著:「我什麼時候都是你的人。」
李順只覺得自己體內的火越升越高,再加上溫庭玉吻他吻的如膠似漆的。他也顧不了那許多,抱著溫庭玉躺倒在了床上,隨手放下了簾子。
第二天四兒回來的時候,溫庭玉和李順還沒起身。他悄悄隔窗看了,心裡悶笑著就去收拾院子,心下念著佛,自己主子做了那麼多,如今總算是償了心願。
溫庭玉醒來以後,就一直和李順在屋子裡玩到晚上。他第二天接了會賢堂的堂會,不敢玩的太過火,倆人多還是摟在一起柔情蜜意的說說話。
溫庭玉想起昨天的雙簧,坐在床上說:「你昨個在後面耍我,我今兒個也要耍回來。」
李順坐在他身後抱著他說:「那不成,還得弄桌子椅子,很麻煩的。再說我腿上有殘疾,你要讓我繞圈子,我非絆下來砸著你。」
溫庭玉笑著說:「咱也不弄那個勞什子,不如這樣,我說話,你做事兒。我說什麼你做什麼,那不跟雙簧一樣?」
李順咬了一下溫庭玉的耳垂:「就你花樣多,成,你說吧。」
溫庭玉笑著說:「那成,我可開始了啊。」他聽李順應了一聲,就暗笑著說:「我今兒個心情好,想跟床上拿大頂。」
李順一聽嚇了一跳:「哪有跟床上拿大頂的?你行行好,我跟地上翻給你看還不成。」
溫庭玉靠在李順的懷裡,笑得花枝亂顫的說:「不成,你就得在床上拿。」
倆人笑鬧了半天,又纏綿起來。等李順在溫庭玉的嘴裡出了精,溫庭玉下床拿了茶杯漱口,轉眼又看見桌子上放著的絲帕子。
他想了想,拿了那帕子回來,蒙在臉上,坐在床上說:「順哥,幫我把這帕子拿下來。」
李順也不知道溫庭玉到底在搞什麼花樣,抬手拿了,扔到一邊,又摟著溫庭玉說:「好庭玉,要不,下次我幫你弄?」
溫庭玉覺著帕子離臉而去,心下一陣的激動,反摟著李順就吻起來。李順坐在溫庭玉的身後,兩手從後面伸過去揉著溫庭玉的下體,頭探著過去跟溫庭玉吻的難分難捨。一直到和溫庭玉一起喘著出了精以後,溫庭玉才在他懷裡說:「順哥,剛才那帕子,就當是喜帕。從今往後,我就是你一個人的,不管以後這世道怎麼變,你可千萬別丟下我。」
李順心下激動,抱著溫庭玉說:「我怎麼能丟下你,可你以後就要跟著我吃苦了。」
溫庭玉抬起頭說:「順哥,我不會讓你苦著的,只要我還能唱一天,咱倆就不會有苦日子過。」說著又親了過去。

一個晚上又是亂七八糟的過去,可溫庭玉第二天卯時的時候還是撐著起了身。今天這堂會,他特意通知了常二爺和劉五爺,就是要讓這倆人聽的,所以不能不去。他轉身看了看李順,心裡甜的跟抹了蜜一樣,只覺得自己從今以後的日子都不一樣了。以前他唱戲是為自己活命,如今是為了李順,為了那些真愛他戲的票友。
他俯身親了一下李順,轉身走出去換衣服。四兒早早叫了洋車候在門口,跟著他一起去了會賢堂。
李順起身的時候溫庭玉已經走了,外面已經是近巳時的時分。李順坐在床上,想著溫庭玉昨天讓他掀帕子的事情,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但想著後來的話,心下覺得自己再這麼下去實在欠妥。溫庭玉再怎麼說也是他的人了,他怎麼著都得養著溫庭玉。如今練攤兒和林府的差使都是將夠糊口,無法供養他們兩個人。就算溫庭玉唱戲掙了再多的錢,那都不是他的。自個兒是個男人,哪能靠著溫庭玉過活。
他跳下床,穿上衣服,決定先去林府問問自己能不能做些掙的多的事兒。李順心想,如今只能騎驢找馬了。
到了林府,管家林瑞對他倒是客氣。但他失蹤了一個月,人人都當他死了,自然林府原來的差使也會不為他留著。林瑞對李順展了張賣身契說:「李順,你要是真想往上攀,先得簽了契,當了長工才好用你。」
李順想了想,自己要把自己賣了,那就要住進林府,往後和溫庭玉見面就難了。再說這一簽就是一輩子,自己所有的行動都受制林家,到底能不能往上爬也不知道。他考慮了一陣,最終還是回絕了。
如今林府的差使沒了,自己又沒其他的本事,雖然相貌不錯,卻是個瘸子。李順知道自己這樣子沒幾個店鋪願意要,思來想去,還是去找自己師傅商量商量再說。況且自己失蹤了一個月,也該給他老人家請安了。
他邊想著邊往他師傅家走,剛到了他師傅家的胡同口,就被六猴兒給叫到一邊去了。
「李順,你可享福了,掉進了溫柔鄉。那溫庭玉真有辦法,還真把你救出來了。」六猴兒見到他就滿嘴酸溜溜的說。
李順楞了一下,才省起來六猴兒說的是自己被擄走的事,便說:「狗屁!那哪是溫柔鄉,整個一淫窩,我差點小命不保。對了,你知道我被擄哪去了?庭玉到底又找了什麼人救的我?」
六猴兒見李順對那會兒的事情沒印象,自己也不敢說。高寶貴在走之前把他和白三都叫到一小屋子裡,千叮嚀萬囑咐李順被宮裡擄走的事情絕不能跟別人說,更不能在公眾的地方說,否則他們兩個恐怕會連自個兒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六猴兒對著李順乾笑了幾聲,突然想起自己的事,拉著他神秘兮兮的說:「李順,有份發達的活兒,你幹不幹?」
「你個上竄下跳不安生的,缺德的事我可不幹。」李順趕忙說,六猴兒這小子,成天淨做白日夢想發財。
「切,天地良心,我六猴兒能幹缺德的事兒嗎?知道西直門那邊有洋人工廠在找人吧。今兒個可好,有個洋人說了,要找人去洋人一個叫美利堅的地盤上採金子,報名就給條洋人毛巾,嘖嘖,多闊綽。三師兄、我、還有一窩脖,我們仨都報上了,結果那窩脖他老婆尋死覓活的不肯讓他去……」六猴兒唾沫星子亂噴,指手畫腳的跟李順說起來。
「得得得,我知道了,你們這是少個人,找人頂包那。」李順打斷六猴兒的話,也明白過味兒來,「我不去,去洋人地盤,哪輩子還能回北京來?」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說了,坐船過去,倆月就到。那邊是洋人地盤,洋人的東西遍地都是隨便拿,要不怎麼毛巾隨便給呢?還是金山遍地,叫咱過去挖金子去。旁邊那翻譯說,咱簽的契都是五年的,月錢比在大戶人家幹一年的還多。再者說了,過了五年人家還用船把咱們送回來呢。這發達差事兒,我是沒見過了,也虧三師兄有辦法,真擠進去報了三人的名兒。」六猴兒興奮的說著,李順也有點動心。
五年沒多久,從洋人那邊回來,撿了金子,販了洋貨,可不就是和林府老爺幹一樣的事兒了?李順又想起溫庭玉昨兒晚上的話,又想到自己在北京的確是沒有出頭的機會。心想,他好歹也是個男人,絕不能跟家裡吃庭玉的軟飯。
李順也沒細想溫庭玉也是個男人,總覺得自己不該靠著溫庭玉,怎麼著也該溫庭玉靠著他才對。他開口對六猴兒說:「我總得回去跟庭玉說一聲。」
「那可得趕快,今兒下午就從前門那上火車去天津搭船了。」六猴兒說。
「這麼急?」李順一聽這話就有點猶豫,溫庭玉今兒個白天有堂會,他要是下午就走,恐怕是見不到溫庭玉最後一面了。他們兩個的關係昨兒個才定下來,今天就走,他怎麼想怎麼捨不得。
「你要去,就給我個準話,要不去,我還去拉別人。你去西直門那邊瞧瞧,那個叫熱鬧。」六猴兒見李順猶豫,轉手就要走。
李順想了想,最終咬了咬牙,心想,男人大丈夫,沒點魄力不就成了婆娘。他拉過六猴兒說:「你告我個準地方準時辰,我先跟庭玉打聲招呼,回頭過去跟你們碰頭。」
六猴兒點點頭,把時間地點都告訴李順,臨走了說:「以後就看咱師兄弟在洋人地盤上逞威風了。」
李順點點頭,轉頭往回走。他心下琢磨著,那時辰,估摸著庭玉是趕不上回來了,自個兒又不能不辭而別。他一邊琢磨著一邊轉到大街上,轉眼看見了寫字兒先生。
「先生,您幫我寫封信,大概就是說,我去洋人地頭奔前程去了,一定要混得人模人樣的回來養他,讓他等我五年。不管我發達不發達,過五年一定會回北京找他,絕不是丟下他不管。對了,一定要說我走的急,不能見他最後一面,可我拿了他一樣東西做紀念,就當以後他跟我身邊兒一樣。」李順站在專幫人寫字兒的書生面前,遞過去幾個大子兒。
那書生拿起一張紅框的紙:「抬頭寫什麼?」
「庭玉。」李順傻笑著說,「就是那個溫庭玉的庭玉。」
那書生點點頭,提筆寫起來,不一會就寫好一張,遞給李順:「你媳婦兒真有福,就是這名兒怪,像個男人。」
李順也不答話,笑著拿過那封信,轉身走了。

李順進了家門,心裡卻越來越不捨,溫庭玉前晚上唱戲的樣子似乎又在他眼前重演著。自己如果就這麼走了,溫庭玉會不會怨他?會不會從此不理他?他答應了溫庭玉不離開他,可這話他才說,就轉頭要離開他好幾年,他自己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他站在院子裡想了半天,終究還是下了決心走。他在信上寫的清楚,相信溫庭玉會理解他,也會等他。自個兒是個男人,失了這次機會,往後想要養家糊口就只能靠自己賣藝了。
李順咬了咬牙,走進書房,從懷裡掏出那張寫字兒的幫他寫的信,放在了溫庭玉平常抄本子的桌子上。他看了看擺的地方,又把溫庭玉已經寫過字的紙放在一邊,把自己那張紙放在正中間。抬頭又看見這桌子對窗戶,伸手拿過一張鎮紙鎮在了那信上。
他又看了看四周,尋思著拿點什麼東西做紀念,終於看到溫庭玉昨晚上蒙在臉上的帕子就掉在枕頭邊。他拿過來,仔細疊了,揣進懷裡,又在屋子院子裡好好看了一圈,這才走出了院門。又去了自己原來那個大雜院收拾了幾件衣服,李順看天色不早了,這才奔去前門,正趕上火車,離開了北京。
這邊李順離開北京,那邊溫庭玉還在唱著堂會。
剛剛演了一出盜仙草,現下是別人在唱,溫庭玉在下面歇了一會,卸了粉彩又重新上粉揉紅,今天的壓軸是他的貴妃醉酒。
常二爺和劉五爺都在下面,所以溫庭玉賣了力的唱,換了滿場的瘋狂叫好。溫庭玉想,為什麼自個兒以前唱戲的時候沒注意過,其實這北京城裡也並非都是虎狼,真心喜歡他唱的人還是不少。看看下面那些人的高興勁兒,他也欣慰。
只不過這北京城裡只有一個他能靠著的人罷了。溫庭玉想起李順,心下笑著,勾臉的手也停了下來,只想著李順這兩天的樣子。
他正想著,忽聽的四兒過來說:「爺,張芝棟說那出牡丹亭要改,回頭他們給你送新本子過來。」
溫庭玉收了心思,轉頭對四兒說:「怎麼又要改,上次給我的那本我都抄的差不多了。」
四兒回話說:「他說這次他們管抄,改好了就給您送來,估摸著明後兒就得。」
溫庭玉點點頭:「他們肯抄就好,你去把我桌子上抄好的那些燒了吧,省的回頭再亂了。記得單燒紅框的,你不識字,別燒錯了。對了,今兒晚上我請常二爺和劉五爺吃飯,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再去豐澤園叫桌菜。」然後轉頭繼續勾臉。
四兒應了一聲,退了下去,一溜小跑的跑回家,先燒了桌子上的紅框紙,又跑去叫菜。心下有些奇怪為什麼李順不在家待著,但他也沒細想,只估摸著李順可能出去幹什麼了。



一直到送走常二爺和劉五爺,李順也沒回來,溫庭玉開始坐立不安。他想去找,又發現自己除了雙簧黃和那幾個徒弟以外,不認識任何一個跟李順有關係的人。可現在要去雙簧黃那,又太晚了。
溫庭玉心下安慰自己說,李順大概是和朋友在一起忘了時辰,等下就能看見。結果他一直等到了大天光也不見李順回來。溫庭玉開始胡亂想些有的沒有的,嚇的自己臉色蒼白。四兒一直陪著溫庭玉,雖是咬牙恨著李順的不負責,但嘴裡卻寬慰著溫庭玉:「爺,大爺剛從閻王爺那回來,不會再回去的。估摸著是跟他朋友吃醉了在外面睡了吧,等天明兒我就去黃家問問,您累了那麼久了,歇歇去吧。」
溫庭玉聽了四兒的話,心下稍慰,但卻實在擔心的睡不著,說:「不好,還是我親自去趟黃老那。」
四兒看了看外面說:「爺,現下這時辰,估摸著黃老爺子還沒起來呢。您和衣跟床上歇會兒,我去坐早飯,等時候差不多了,咱吃了早飯再過去。」
溫庭玉想了想,也無計可施,自己前一個晚上和李順鬧得凶,又唱了一天的戲,再加上一個晚上沒睡,他現下的確是乏的渾身無力。他點了點頭,走到床上,和衣躺下,閉著眼睛養神。可李順不在身邊,他怎麼也睡不著,閉著眼睛養神,反而越想越多。他起了身,坐到了桌前要抄本子,又想起來那本子要改,自己昨天讓四兒把已經抄完的都燒了。
溫庭玉就這麼坐立不安的跟房裡等到了卯時,這才和四兒吃過飯,直奔雙簧黃的家。
到了黃家,正趕上黃世清收了新徒弟,正上下其手的耍著玩。見了溫庭玉來,笑著把他讓進去說:「溫老闆,找著那小順子了?你們兩個都那麼久不來,我還當他不要我這個師傅了。」
溫庭玉一聽這話就楞了,問:「黃老,順哥他,他,他沒上您這來?」
黃世清楞了一下說:「沒啊,他這一個月都沒過來過這邊,我還當他出北京了呢。」
溫庭玉一下就急了,拉住黃世清就說:「黃老,那您知道不知道他跟誰熟,有什麼朋友?昨兒個他一天沒回去,我怕……我怕……」他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
黃世清丈二了半天,怎麼也摸不到頭腦,先把溫庭玉請進屋子裡,打算問清了情況再說。
溫庭玉只是略略的說了一下李順被人擄走,自己又找朋友把他救了出來,李順就一直住在他那養病。黃世清看著溫庭玉提起李順略含羞的樣,心下明白了一二,但不好捅破這層窗戶紙,只轉頭叫了那個剛收的小徒弟,叫他去天橋叫幾個弟子回來,又轉頭對溫庭玉說:「溫老闆,您甭著急,李順那小子成天不安生,指不定睡誰那了。他認識的人大多都是同門,回頭我叫幾個回來問問就得了。」
溫庭玉點點頭,叫了四兒跟著那孩子去,又說:「黃老,麻煩您了,您也別叫我溫老闆了,順哥是您的弟子,我也是您的小輩兒,叫我庭玉就得。」
黃世清點點頭,又站起來替溫庭玉看茶,溫庭玉忙讓,手卻被黃世清一把拉住摸摸玩起來。溫庭玉早從李順那知道了黃世清的脾氣,笑著躲著,陪著黃世清玩耍,眼睛卻不離門口。過了一會,總算看到有人從門口那進來了。
來的是個高高大大的漢子,黃世清招了招手,對溫庭玉說:「這是我二徒弟丁信,平日除了老大,就屬他耳朵長,要找李順,他來就好辦了。」
那丁信進了門就說:「師傅,我正說的高興呢,今兒個天橋人多,你沒事叫我回來幹嘛?」
黃世清拉下臉說:「有你這麼對師傅的嗎?我問你,李順去哪了?」
丁信回道:「他一個月沒跟北京露面了,我怎麼知道?不過昨兒個我見到六猴兒的時候,六猴兒說李順、他和老三要去洋人地頭了。」
溫庭玉一聽這話就站起來,急急的趕上去問:「什麼去洋人地頭?到底怎麼回事兒?」
丁信看著溫庭玉的臉,半天沒回過神,被溫庭玉抓住了才醒過來說:「我也不清楚,我昨兒下午看見他收拾東西,就問起來。他就跟我說是下午的火車,晚上在天津上船去洋人一個叫美利堅的地方。他走的急,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就說白三跟李順也是一起的……」
丁信的話還沒說完,就看溫庭玉直直的在他眼前暈倒在了地上,剛進門的四兒跑過來搖著溫庭玉:「爺!爺!您別嚇唬我!」
一院的人都慌了手腳,到底還是黃世清見過世面,叫丁信把溫庭玉抱進去放在炕上,伸手掐著溫庭玉的人中。掐了一會,溫庭玉才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
溫庭玉醒了以後也不說話,眼睛直勾勾的就看著天花板,就跟沒了魂一樣,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黃世清歎了口氣,拉著溫庭玉的手,嘴裡說:「這去洋人的地方,是遠了些,但再遠也是個地方不是?早晚會回來的。」
溫庭玉似是聽不見他的話,呆了半天,緩緩的轉過頭,看著站在一邊的四兒說:「四兒,幫我叫車,我要回去。」
四兒應了一聲就跑出去了,溫庭玉下了床也要往外走。黃世清不好攔,只說:「庭玉,你要當我是長輩,就聽我說句話。李順這次做的是過火兒了些,想錢想瘋了些,但他天生是個老實人,不會幹出不負責的事兒。」
溫庭玉停了一下,也沒轉過頭,只說了一句:「是麼?那現下算什麼?」說著就往外走,正趕上四兒叫了車回來,坐上車就回去了。
黃世清歎了一聲,他這傻徒兒,怎麼就能做出這種不辭而別的沒品事兒呢?還去了那麼遠的地方,黃世清歎了口氣,心想,這仨徒弟這輩子恐怕都沒有回來的時候了。
溫庭玉進了家門,也不理四兒,自個兒走進了房間,呆呆的坐到了床邊發起呆來。四兒擔心溫庭玉幹出什麼傻事來,只是一邊幹著活,一邊注意著房裡的動靜。到了晚飯時分,溫庭玉還是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兩眼瞪著地上,也不哭,也不動窩。四兒心下發急,溫庭玉從早上吃早飯的時候就沒怎麼動口,到了現在就一直不吃不喝,整個人好像是發了癡病一樣。他跺了跺腳,就要去同仁堂找常二爺過來,可又不放心溫庭玉一個在這裡。
四兒正在院子裡轉著圈的想辦法的時候,突然有人拍門。他飛快的跑去開門,卻看見一個衣著光鮮的小廝站在門口。
四兒心下有些兒失望,看著那小廝問說:「有什麼事兒嗎?」
那小廝說:「我打林府過來的,我們家大爺要我過來問,聽說溫老闆病了一個月,現下恢復的如何了?大爺本來要自己過來看,可惜去了趟外地,今兒個才回來,跟鋪子裡對帳走不開。還有這個月初三的堂會,溫老闆還能不能來?」
四兒皺了皺眉,溫庭玉那個樣子,怎麼能接堂會,但他不好做主,只說:「你等下,我去問問我們爺。」正要轉身,就聽見溫庭玉站在他身後說:「回去跟你們家大爺說,我……」
溫庭玉『我』了半天,卻是說不出來。四兒跑過去跟溫庭玉說:「爺,您這兩天身子不好,昨兒那堂會您都是撐著過去的。您要是再撐下去,又病倒了怎麼辦?」
溫庭玉看了一會四兒,終於合上眼睛,咬了咬牙說:「跟你們大爺說,我到時候一準過去。」
那小廝應了一聲就走了,四兒急著問:「爺,您成嗎?現下您這身子,說厥就能厥過去,怎麼能去堂會?」
溫庭玉看著四兒,扯出一個慘白的笑來說:「今兒白天我是太激動了,這兩天好好調理調理就好。還有,這院子這兩天就要換主了。你要願意跟著我就收拾收拾,再幫我去找個小院租下來,要不願意跟著我,走之前跟我說一聲就得。」
溫庭玉這話說的平靜,可四兒卻聽的哭了出來,跪在地上對溫庭玉說:「爺,這一年您對我那麼好,四兒怎麼捨的下您?自然是跟您走。只是,如果咱們不在這小院,大爺回來怎麼找的著咱們?」
溫庭玉本來正要扶四兒起來,聽見這話,渾身僵了一下,歎了口氣扶起四兒說:「我一個下九流的戲子,本也不是什麼爺,你要跪我就是折我壽了,快起來。至於順哥,他走的乾脆,一句話也不給我留下。如今他去了那麼個地方,只剩下我一個……」溫庭玉頓了頓,又歎了口氣說:「以後咱們就當他死了,別再提起來。無論如何,咱們的日子還得過下去。」
溫庭玉說完這番話,對著四兒的臉已經變的灰白,嘴唇也顫抖的發著白,眼中滿是枯槁之色,卻一滴淚也沒有。四兒看的傷心,對溫庭玉說:「爺,這院子裡沒人,您要傷心就哭出來。這麼忍著,對身子不好。」
溫庭玉搖搖頭說:「我哪還有眼淚呢?該哭的早哭完了。從今以後,咱就得笑著對人了,知道嗎?」他說著就往屋裡走。
四兒心下有點奇怪,他們什麼時候不是笑著對人呢?做戲子的和做小廝的,哪一天不是不管自個兒有多少情緒,都得笑著對別人?他想了想,估摸著溫庭玉不知道這兩天想過什麼,這番話還是對他自己說的,歎了口氣,轉身去為溫庭玉燉補品。
溫庭玉轉身回到屋子,見了那張床,突然想起前天晚上李順就在這張床上替他揭了帕子,應承他絕不會丟下他,結果第二天就丟下了他一個人在這北京城裡。他想著這些事,還以為自己會心痛如絞,可卻發現自己心窩那裡空蕩蕩的,好似自己已經沒心了。溫庭玉撫著心口想,也是,他既然當李順死了,那自己這顆心自然也跟著他死了。
他坐到了床邊,想來想去腦子裡都是李順那天生日那天跟他說:「只要我沒個什麼三長兩短,肯定會跟你身邊的。」
這話才說了沒兩天,他竟連一句話,一封信都沒留下的就走了。溫庭玉想,李順若是肯跟自己說一聲,就算是見不上最後一面,只要他想著告訴他也算是心裡有他,自己的心都不會死。可如今只好像自己跟他沒什麼關係一般,說走就走,剩下他一個驀的失了紮腳的地方,又重新在這北京城裡飄搖。
他歎了口氣,這一個月,渾似發了場夢。如今夢醒了,他不但回到了原點,還丟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心和希望。或許這樣也好,溫庭玉想,以前他總不甘心被那些顯貴分了吃,也總算還有最後一點心和自尊。而如今他的心跟著李順死了,自尊掉在了王公公的大屋裡,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初三那天,他也能心甘情願的從了林玉堂了。
門聲響起,四兒端著湯進來,溫庭玉看著四兒,突然覺得腹中饑餓,說:「四兒,這補品你先放下,去叫輛車,咱們兩個今天晚上出去吃。」
初三那天,溫庭玉果然早早就到了林府。他一進門,林瑞就上前跟他說,林玉堂一早去了鋪子上看帳。溫庭玉也無所謂,只是去了給自己預備的小屋子裡準備。
他剛一進門,就看見五小姐林雅月坐在椅子上,穿著一身純白的水衣彩褲,對著鏡子描眉。溫庭玉一進去就楞了,看著林雅月說:「五小姐,您這是……」
林雅月抬頭看著溫庭玉說:「溫老闆,您看我這臉畫的怎麼樣?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兒。」
溫庭玉點點頭,轉頭吩咐四兒把戲裝放好,就走到林雅月面前,仔細看林雅月的妝。
林雅月扮的是花旦,溫庭玉知道自己今天被點了出《遊園》。他心裡一轉就笑著說:「今天莫非是五小姐做庭玉的丫鬟?這可折煞我了。」說著就拿起筆,替林雅月描眼畫眉。
林雅月閉著眼睛讓溫庭玉畫完,再轉了頭去對著鏡子看了看,笑著說:「還是您的手藝好。溫老闆,只要您願意,我怎麼不能做您的丫鬟?要不,您收了我當徒弟?您也知道我是最愛聽您的戲了。」
溫庭玉笑了笑說:「五小姐真是愛說玩笑話,庭玉哪敢當五小姐的師傅?況且五小姐身份尊貴,怎麼能入了這一行?您要喜歡唱戲,庭玉有時間就過來給您說戲。」
林雅月看著溫庭玉說:「溫老闆,您要說話算話,到時候可不許嫌雅月煩。對了,您一個月沒出堂會,北京城裡都傳您生了重病。現下您身子怎麼樣了?」
溫庭玉轉身把筆放到台子上,低頭說:「托五小姐的福,庭玉受了風寒,沒注意就成了大病,現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林雅月微蹙起眉頭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您得了多重的病呢。您也知道,我家規矩大,我一個女孩子不能上您家去看您。直到聽說您去唱會賢堂的堂會我才放下心來。」說著又上前一步,俯下身,在溫庭玉的耳邊輕輕說:「庭玉,你有沒有心儀的女子?」
溫庭玉渾身僵了一下,轉頭正看到林雅月愛慕的眼就在自己眼前。他看著林雅月的眼睛,正想著該怎麼答林雅月的話,突然聽見後面有人說:「雅月,男女授受不親,妳這樣子成何體統。快出去,別耽誤了溫老闆換裝。」
林雅月直起身子看著挑著簾子站在門口的林玉堂,撅著嘴說:「哥,你來打什麼岔?溫老闆剛才答應了教我唱戲,我正請他幫我說等會兒那出遊園呢。」
林玉堂哼了一聲說:「堂會還沒開始,遊園又緊後面的,妳那麼早就畫好了幹嘛?回頭花了沒人幫妳再畫,快出去。再說我今兒個要好好跟庭玉串出霸王別姬。」
林雅月不服氣的說:「花了我自個兒會畫,再說還有溫老闆呢。哥……」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外面琴兒的叫聲:「小姐,老太太叫您過去呢。」
「催什麼?我就過去。」林雅月跺了下腳,對溫庭玉說:「溫老闆,等中間的時候,我一準過來找您說戲。」說完橫了林玉堂一眼,逕自出去了。
林玉堂看這自己唯一的親妹妹,摸著下巴寵溺的笑了笑,讓她摔了簾子走出去,又跟後面喊了一句:「琴兒,去給五小姐披個披風,穿這麼一身在園子裡走也不怕丟人。」聽琴兒應了,林玉堂這才走進屋。
林玉堂進去以後就把四兒遣走,然後開始脫外面的長袍,一邊脫一邊說:「庭玉,這霸王的臉我可勾不好,你過來幫我勾。」
溫庭玉點了點頭,站在鏡子前面調著松煙。這屋子裡剛換了面大鏡子,正能讓他從鏡子裡看到走到了屏風後面脫了長袍換衣服淨面的林玉堂。
這就是他以後要跟的人了,溫庭玉看著後面那個高大厚實的男人。這男人朗目劍眉,薄唇挺鼻,一張養尊處優又略帶風霜的臉,眉宇間儘是剛毅沉穩之氣。他是這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林震山的長子。北京城裡的人都知道,林震山早就去了南方休養,剩下跟北京的林家一共有兩房,老大老二各自在商場官場得意,可說到真正在林家主事兒的,還是這長房長子林玉堂。
城裡的人傳得厲害,這林玉堂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從十八歲開始跟著林震山去廣東辦了次貨之後,林震山就一點點的把家業都交給他了。直到林玉堂二十二歲那年正式掌了林家大權之後,這林家的家業就越來越大。再加上老二沒幾年又進了織造部當了二品,掛上了宮內行走的腰牌,林家在北京城裡就更是有勢力。
跟了這樣的人,他大約就不用怕自己在北京城裡站不住腳了吧。溫庭玉想,也不知道自己能靠著這男人多久,聽說林玉堂是個不長情的,沒人能跟他跟過半年。若自己被早早的甩掉,以後又該怎麼辦?溫庭玉一邊出神兒的想著,手裡一邊慢慢調著油彩,轉眼看見林玉堂換好水衣彩褲,穿好了厚底官靴衝他走過來,忙換上一副笑臉,從鏡子裡看著走過來的林玉堂說:「玉堂,你坐過來,我幫你勾臉。」
林玉堂笑著走過去,坐在凳子上說:「庭玉,剛才發呆想什麼呢?」
溫庭玉看了一眼林玉堂,淡淡的笑了一下說:「大爺的扮相真是英偉,庭玉是瞧的呆了。」說著就先給林玉堂撣了一層白粉,拿著松煙揉了眼,又拿筆沾了油白給林玉堂抹臉。他一邊勾,一邊就看著林玉堂想,如今自己也沒什麼可翹盼的了,走一步是一步,不過是苟且偷生罷了。林玉堂半睜著眼看著面前的溫庭玉,心裡也琢磨著。這一個月沒見溫庭玉,他似乎變了一些。以前的溫庭玉,雖然年紀小,但生了副傾國的容貌不說,更有別人沒有的細膩心思。他在北京城裡紅了小一年,想要他的人不計其數,中間就以他和十三貝勒爭得最凶。可這溫庭玉偏就能嬌笑著迂迴在顯貴中間找著平衡點,沒丟過臉面的保住了自己的清白。若自己不是知道老佛爺跟慶親王最近起了點彆扭,十三貝勒要失勢,自己也不敢隨便的開口就叫溫庭玉從他。
以前林玉堂就知道,溫庭玉這戲子是個寶。每次他見到溫庭玉,都想把他那層台上的笑給扒掉,看看裡面到底藏了顆什麼樣的心,收埋了怎樣的尊嚴。可如今的溫庭玉,雖還是以前那樣,眉宇間卻多了層讓人抓不住的愁,一雙眼睛裡也似乎空了不少。林玉堂想,這估計是病的,可這麼一來,這溫庭玉渾身的氣質卻更勾著他的魂兒了。
林玉堂越想越是情動,再看著溫庭玉的一雙大眼一直看著他,專心的替他勾臉,更是覺得一股燥熱從小腹竄到全身,伸手就撩起了溫庭玉的下襟,摸了進去。
溫庭玉嚇了一跳,手一抖,筆一下就斜了出去。他急著去拿了布來擦,卻被林玉堂抓住了左手,拽了下來,臉一側過來就親了過去。
溫庭玉突然被林玉堂吻住,驚的不知如何是好,又覺得林玉堂的手揉弄的摸著他的大腿,又往兩股中間摸上去。他突然覺得一陣反胃,慌忙要掙,左手卻被林玉堂的手緊緊的拉住。溫庭玉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了。
溫庭玉閉起眼睛,右手狠狠的捏了一下筆桿,深吸了一口氣,反吮住林玉堂的舌頭。這往後的路,是獨木橋也好,光明大道也罷,甚至就算是死胡同,那也是他自己選的,怨不得人。他認命的想,自個兒的心既然已經死了,那身子給誰還不是一樣的事兒。
林玉堂覺得溫庭玉反吮了回來,倒沒了火氣,把手一鬆,推開了溫庭玉。他笑著對溫庭玉說:「今兒個堂會過後,林瑞會過來帶你去我朝陽門的院子。」轉頭又看了看鏡子,笑起來:「瞅瞅,這霸王成了大花臉了,庭玉,過來幫我重新畫。」
溫庭玉應承了,拿過毛巾,把林玉堂的臉擦了一遍,又重新打底兒上色,細細的勾出一張黑白分明的臉。
霸王的臉是黑白分明的,可他卻覺得自個兒的將來卻模糊在這張臉裡。溫庭玉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但仍然熟練的勾著臉,眼前的黑白混了起來,只變了一個灰字,好似他將來的路。
而林玉堂仍是半睜著眼看著溫庭玉,那一吻裡,溫庭玉的唇一點溫度都沒有,這樣冰冷的吻,他倒是一點都不想要。
溫庭玉給林玉堂勾完臉,仔細端詳了一下,笑著對林玉堂說:「成了,大爺您到這邊坐會兒,等我換好了衣服過來。」說著就要往屏風後面走。
林玉堂斜靠在台子上看著溫庭玉的背影,突然脫口而出:「庭玉,就跟這兒換。」
溫庭玉愕然轉身,看著林玉堂說:「這……不大好吧,人來人往的……」
林玉堂笑著說:「這兒沒人會闖進來,放心吧,十三貝勒今天被招進宮去了,不會過來。」
溫庭玉看了著林玉堂,反而衝著他笑了起來,緩緩的伸手脫衣,宛如在台子上一般。雖是衣衫件件落地,卻是一番雍容滋味。看的林玉堂的心癢難耐,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叫:「大爺,外邊都快準備好了,老太太讓您過去開場呢。」林玉堂應了一聲:「知道了,你去跟老太太說,我這就過去。」轉頭站起來對溫庭玉說:「我回頭過來穿靠,你先準備著。」又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溫庭玉,伸手劃過了溫庭玉的臉龐,收了手挑了簾出去了,轉頭看到跟門口伺候的小廝,隨口吩咐著:「溫老闆在裡面換衣服,你別放人進去,五小姐也不成。」說著就往主屋走。林玉堂一邊走一邊想著溫庭玉剛才的樣子,越想越覺得溫庭玉柔順的外表底下必定有些不同的東西。這溫庭玉傾城的容貌下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的熱情燃起來又會是什麼樣?
林玉堂心裡有些迫不及待的期待晚上了,今兒晚上,他想好好的把這個溫庭玉給點起來,燒掉他的面具,看看他的裡面到底都藏了些什麼東西。
溫庭玉看著林玉堂走了出去,這才鬆了口氣的拿起水衣彩褲穿好,盤好了辮子,坐到了台子前勾起虞姬的臉。鏡中的虞姬仍是嬌豔如昔,只是心中的霸王已棄他而去。溫庭玉看著自己的臉,輕輕的唱著慢板:「自古常言道得好:烈女不侍二夫男。願借大王青鋒劍,情願盡節在君前。」唱罷又念起念白:「大王力圖霸業,前程萬里;妾身一命,輕如鴻毛。望大王勿以妾身為念!」溫庭玉說畢,卻笑了起來,又對著鏡子左右看了看,站起來穿戲裝。才剛剛穿好,就聽見林玉堂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庭玉,來幫我穿靠。」



溫庭玉唱完堂會就坐在裡間卸妝,林雅月又溜了過來,靠在溫庭玉的身邊說:「溫老闆,我今兒個唱的可好?」
溫庭玉稍微動了動,和林雅月拉了點距離,淺笑著說:「五小姐的嗓子好,庭玉自歎不如。」
林雅月笑著說:「溫老闆,這話可是您說的。既然我嗓子好,您幹嘛不收了我當徒弟?」
溫庭玉卸妝的手停了停,又往邊上靠了靠說:「五小姐,您是宅門裡的小姐,怎麼能吃梨園這碗飯。您要是真想學戲,庭玉有時間就過來給您說戲。」
林雅月擺擺手說:「您這話都跟我說過多少回了,老是這一句。您等下有事兒沒,要沒事兒,您去雅月的院子裡給我說說戲。」
溫庭玉想到林玉堂的邀約,沉吟了一下,還沒開口,就聽林瑞在外面喊:「五小姐,大爺找您過去呢。」
林雅月撅起嘴說:「我哥真麻煩,溫老闆,您要是沒事,我可就在屋子裡候著您了。」
溫庭玉忙答:「庭玉等下還有要事在身,這……」
林雅月剛要說話,就聽林瑞在外面催:「五小姐,大爺催得緊,叫您趕快過去呢。」
林雅月沒好氣的回著:「知道了,我就過去。」這才直起身,又衝著溫庭玉說:「溫老闆,您可說了要給我說戲,我可等著,今兒個說不了,我回頭上您門兒上去學。」說罷就轉身出去,看見林瑞站在門邊,哼了一聲說:「我這不來了?防我跟防賊似的,溫老闆又不是外人,我跟他說兩句話怎麼了?」說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溫庭玉鬆了口氣,正了正身子,繼續卸妝,林瑞在外面說:「溫老闆,大爺給您跟門口備了輛車。」
溫庭玉一邊擦著自己的妝一邊應著:「知道了,勞林管家您費心了。」
林瑞應了一聲就走了,溫庭玉看著自己的臉慢慢的從妝容下顯露出來,只覺得虛幻無比。他的臉,和台子上的臉又有什麼不同?只是台子上是出總會演完的戲,而這日子卻是漫漫長長,不知什麼時候才會過完。而他,就好像雙簧裡那個被控制的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永遠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
溫庭玉看著自己臉想,苟且偷生吧,如今不過是飄搖著活在這北京城裡罷了。他左右對著鏡子看了看,查看了下有沒有粉彩留在臉上,就站起身,到屏風後面換上衣服。然後挑簾子走出去,走到了大門口,就見一輛洋車停在對面。門房見他過來,忙走出門把那洋車叫過來,躬腰跟溫庭玉說:「溫老闆,您走好。」
洋車一路走著,經過了天橋。拉車的回頭看的時候,正看到溫庭玉伸著脖子在看一邊說雙簧的兩個人,他停了停,對溫庭玉說:「先生,要不我停下來,您看完了再走?」溫庭玉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從林府去朝陽門還有沒有其他的路?」
拉車的急忙說:「這是最快的,您老放心,我繞多那麼點地兒也不值得是不是?」
溫庭玉靠回車廂裡說:「我沒說你繞我。你告訴我另外一條路,我嫌這條路吵,快走吧。」
拉車的點了點頭,加快了腳程,又告訴了溫庭玉另外一條路,心想,除非是鑽小胡同,不然哪兒不吵?這坐車的還真怪。但嘴上不敢說什麼,拉著溫庭玉就到了林玉堂的外院。
溫庭玉剛拍了院門,門就吱呀一聲開了,露出的居然是四兒的臉。溫庭玉吃了一驚,四兒在堂會中間不見,還以為他自己回去了,沒想到竟在這裡。溫庭玉站在門口說:「四兒,你怎麼跟這兒?」
四兒把溫庭玉讓進門裡,穿過門洞,繞過了影壁到了院中間的時候才說:「爺,咱們不是要找新院子嗎?這是林管家幫我找的,話倒說回來了,我才過來看看,您怎麼也過來了?」
溫庭玉心下一震,轉頭對四兒說:「我讓你找小院兒,沒說讓你找四合院兒。」
四兒緊著在一邊說:「我也不知道這院子這麼寬敞。況且林管家給咱們的價兒可低了,一個月才十兩銀子。說這兒還帶著一水兒的傢俱。我估摸著便宜就先應承下來,還想著說過來看看,回頭再找您商量。這不,剛過來就聽見您拍門了。」
溫庭玉一邊聽四兒說一邊打量著這小四合院兒。這院兒當中當中一棵大槐樹,枝葉伸展出去,樹陰覆蓋了大半的院子。地上用青磚墁了甬道,連著四周的屋子。
北面一間灰瓦青磚的正屋分成了兩暗一明三間,正對著他的主廳敞開著,白色的竹門簾搭在敞開的門上。往裡看,能看見屋子中間放著大理石面的紅木四仙桌,旁邊圍了四個也是紅木的束腰瓷面圓凳兒。後面靠牆放了一張櫸木平帶翹頭條桌,桌中間放了一個奶白色的玉香爐,兩邊隨意的擺了幾件玉器。裡面牆角,一邊放了一個落地老爺鐘,一邊放了個撇嘴大花瓶,屋子裡光線暗,也看不出是什麼花紋。他又左右看了看,只見這左右廂房和他原本住的正屋差不多大,都分成了一明一暗兩間,再轉過身,南面的倒座房也分了三間,最東的一間前面隔著影壁,開成了他剛走過來的門洞。

溫庭玉暗歎了口氣,再轉過身,看到院兒角落裡自帶著一口井,井上面沿著牆布了個葡萄架,當下這快入秋的天氣,正是葡萄熟時,青紫的結著一串串蒙著霜的葡萄。架下放著一個花梨木雕花躺椅,躺椅旁邊放著一張束腰攢牙子方桌,桌子旁邊又擺了一張彎腿羅鍋藤面長方凳,也都是雕花花梨木造的。
這就是從了林玉堂的好處嗎?這院子裡又住過多少林玉堂的過往愛寵?溫庭玉呆呆的看著正對著他那間主房,只覺得這房子和王公公那大屋無比的像,似乎還有淡淡的大煙味兒傳了過來。
溫庭玉突然覺得一陣的冷,他搓了搓手臂,看著正屋對四兒說:「這四合院太大,裡面的東西太貴重。咱們兩個人,住不起這種地方,你回頭再去找個小院……」
溫庭玉的話還沒說完,就聽林玉堂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來:「庭玉,這怎麼話兒說的?合著我把熱臉蛋往你這冷屁股上貼吶。」
溫庭玉聽得林玉堂的聲音從門口響起,一張臉白起來,閉了眼睛,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回過頭來笑著對林玉堂說:「庭玉哪敢拂了大爺的好意,只是十兩銀子租這麼大的院子實在不合適……」
林玉堂打斷了溫庭玉的話,笑著說:「庭玉,我說值就值,這院子是我的,我愛要多少就要多少。把話說明瞭吧,這院子我是早給你備下的。如今你就算不找院子,我都琢磨讓你搬過來呢,如今這不正好。」說著就走過來抱著溫庭玉,「今兒晚上你給我再單給我唱齣貴妃醉酒。」
溫庭玉覺著林玉堂在背後抱著自己,閉起了眼睛,身子軟了軟,就靠在林玉堂的身上。他抬起眼,嬌笑著說:「大爺說什麼就是什麼,庭玉先謝過了。只是貴妃醉酒這齣沒幾句唱詞兒,怪沒意思的。不如今兒晚上我給您唱思凡。」
林玉堂一聽這話,驀的大笑了起來:「成,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今兒你就給我好好唱齣小尼姑下山。」他捏著溫庭玉的下巴就吻了過去,手又開始不老實的摸著溫庭玉身子。
四兒看著林玉堂吻著溫庭玉,低低的抽了口涼氣,這才明白溫庭玉不要這院子的意思。往後他們住在這院子裡,不就成了林玉堂這金屋裡藏的嬌?往後溫庭玉除了在戲台子上,整個的世界都是林玉堂的了。
林玉堂在溫庭玉的唇上碾著,碾得溫庭玉好不難受,正好聽見四兒抽氣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溫庭玉掙了掙,從林玉堂的懷裡掙出來,低頭瞄著四兒說:「玉堂,有人看呢。」
林玉堂看著溫庭玉半低著頭,風情萬種的說著話,身子都酥了,只恨不得現下就吃了這個他想了很久的佳人。他伸手又摟過溫庭玉,笑著說:「我回頭還叫兩個老媽子和丫頭過來伺候你呢,你要這麼臉嫩,往後咱們不是都沒的樂了。」回頭又對四兒說:「去,到全聚德幫我叫一桌烤鴨回來。」
四兒應了,接過林玉堂隨手扔過來的銀子,看了溫庭玉一眼。見溫庭玉沒看他,只是笑看著林玉堂,轉頭咬了咬牙,一溜煙兒的跑了出去。林玉堂也不看四兒,只笑著摟著溫庭玉往屋子裡走:「到屋裡看看去。」
溫庭玉靠在林玉堂懷裡,雖然打量著這屋子,但心裡只想著林玉堂的話。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一個勁的往下沉。林玉堂如今不但給了他一個金籠子,還給了他幾個養鳥的人,栓住了他,不讓他往外飛。
不過,自己要飛,又能飛去哪呢?林玉堂在他身上林林總總也花了半年的力氣了,想來不會輕易把自己丟掉。金籠子也好,鐵籠子也罷,總之都是個能讓他安穩活下去的地方,只不過沒有愛情而已。溫庭玉的頭被林玉堂抬了起來,細嫩的唇又被林玉堂的唇碾得生痛。他閉著眼,努力壓下自己心頭那種反胃的感覺,儘量迎合著林玉堂的唇。
只不過沒有愛情而已,他的心都死了,還要什麼愛情呢?
林玉堂一邊吻著溫庭玉,一邊瞇著眼看著這個在他懷裡的人。這麼多年來,住到這小四合院兒的人也不少了,有這小院兒都喜不自勝的討好他的,有見到這院子就冷笑著往外走的,也有不動聲色自持的。可只有這一個溫庭玉不同,不驕不躁,知道自己的身份,似乎認命一樣的順著他。
不過,這是認命嗎?他感覺著唇下那個冰冷但又努力回應他的唇,他以為認命的人都會冰冷的任他擺佈,而不是像溫庭玉一樣回應他。
這孩子心裡在想什麼?林玉堂推開溫庭玉。等下全聚德的菜要來,既然他不能繼續點這個溫庭玉的熱情,那麼吻一個冰冷的唇有什麼好玩的。
溫庭玉被林玉堂推開,心裡也不知道做什麼好,只是手足無措的站在林玉堂身邊看著他。突然想到角落的那葡萄架,開口對林玉堂說:「玉堂,我看那角落的葡萄有熟的了,要不我剝葡萄給你吃?」
林玉堂睨了溫庭玉一眼,笑著說:「也好,今年我還沒吃過現採的葡萄呢,你會採?」
溫庭玉點點頭,拉著林玉堂的手走到那角落,跟林玉堂說:「你躺著,我來採。」
這溫庭玉的確是不一樣,林玉堂看了看那張什麼都沒有的躺椅和桌子。心想他躺那也沒意思,乾脆擼起袖子說:「庭玉,你轉的動這井嗎?去倒座房那邊廚房拿個盆採葡萄去,我來打水。」
溫庭玉看著林玉堂,看了一陣才點點頭,去了南邊的房子裡找了個盆出來,這才走回來摘葡萄。
兩個人一個打水一個摘葡萄,中間溫庭玉想了法子的找話跟林玉堂說,倆人竟也玩的熱熱鬧鬧的。溫庭玉一邊笑鬧著摘著葡萄,一邊想著林玉堂為什麼把他推開。
是因為他沒有熱情嗎?溫庭玉想著,可熱情這東西,即使他再會演戲也是裝不來的。即使他努力的去回應,他不愛林玉堂,就是無法動情。可今兒晚上林玉堂勢必還是要他的身子的,到時候他該怎麼辦?
溫庭玉想了想,心下苦笑,說不定林玉堂會因此放了他也不一定,誰知道呢?走一步是一步得了。
溫庭玉才在冰涼的井水裡洗好葡萄,還沒剝給林玉堂吃,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叫:「大爺,二爺請您趕快回去,說有急事。」
林玉堂皺起眉頭走了出去說:「嚷嚷什麼?回去跟二爺說,今兒晚上我要跟這過,天大的事兒都明兒再說。」
來的是個小廝,他喘著氣的站在院中間說:「二爺是從李中堂那回來的,回來的時候臉都黑了,一連聲兒的找您。二爺還說今兒您要不回去,林家就敗了。」
林玉堂皺起眉頭,這老二什麼時候學會說這種嚇唬人的話了?他這二弟向來不是這麼莽撞的人。他轉頭看了看溫庭玉,看見他拿了盆站在角落看著自己,心裡一歎,今兒晚上他看來是真沒法跟溫庭玉共度春宵了。
「胡說八道什麼,什麼林家要敗了。下次再說這種話仔細我往死裡打你。你回去跟二爺說,我就回去。」林玉堂見那小廝被罵的一縮頭,轉身就跑,又說:「等等,你出去幫我叫輛車,還有,回去以後你叫林瑞挑個作飯的老媽子和兩個伶俐丫頭到這裡,今兒晚上就過來。」他看著那小廝轉身跑了,這才轉頭走到溫庭玉身邊。
溫庭玉看著林玉堂走過來,心裡倒是越來越緊,什麼叫林家要敗了?林家今兒個請堂會的時候,還是一片花團錦簇,王公大臣都有來捧場的,哪有敗的跡象?
林玉堂走到溫庭玉身邊,摸著溫庭玉的臉,抬起他的下巴,看著溫庭玉的眼睛說:「今兒晚上我不跟這兒睡,你是高興還是失望?」
溫庭玉怎麼也想不到林玉堂會問出這麼一句來。他躲著林玉堂的眼睛說:「大爺今兒晚上不跟庭玉這兒過,我……」他應該說我自然失望的,他應該撒著嬌叫林玉堂留下來的。可溫庭玉這話就是說不出來,他怕林玉堂真的為了他的話留下來。
林玉堂看著溫庭玉躲開他的眼睛,冷哼了一聲:「明兒我一準兒過來,白天就過來,你別出門。」
外面小廝的聲音響起來,林玉堂看了溫庭玉半天,看得溫庭玉以為林玉堂又要吻下來的時候才放開溫庭玉的下巴,轉身走了出去。
溫庭玉呆呆的看著林玉堂走了出去,一直到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他這才鬆了口氣,手一鬆,端的那盆葡萄全撒在了地上,『梆鐺』一聲嚇了他好大一跳。
今兒晚上是躲過了,可明天白天呢?還有未來那麼多的日子,他能躲到哪天?溫庭玉蹲下身子撿著葡萄想,原來,他還是不能心甘情願的被林玉堂吃下去。
四兒進門的時候看見只有溫庭玉一個人坐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發呆,忙跑過來說:「爺,怎麼就您一個?林……」他才想說林大爺,卻又停了嘴,不敢問下去。
「林大爺回去了。」溫庭玉歎了口氣看著四兒,「我……我是不是很下賤?順哥才走,我就從了林玉堂,還進了他的金屋。」
四兒一下跪了下來,對溫庭玉說:「爺,四兒絕沒這麼想過。爺為了大爺做了那麼多,大爺他……他還不要爺,是他不好。您要跟林大爺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然咱們以後跟北京城裡都沒活路了。」他搧了自己一個耳光,「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應承林管家,咱們就不會住進這裡了。」
四兒還要打自己的耳光,卻被溫庭玉拉住了。溫庭玉攙起四兒說:「我早說過叫你不要跪,你偏不聽,難不成下次叫我跪回你才能學乖嗎?這屋子,你應承了林管家也好,不知道這回事也好,咱們都是要住進來的。你沒聽林大爺說嗎?這是一早預備好的。咱們以後,就跟這兒住下來吧。」
四兒看著溫庭玉,輕輕的問:「爺,您真的對大爺死心了,甘心從了林大爺了?」
溫庭玉看著院中間那棵大槐樹說:「順哥……他死了。你都知道說,不從了林大爺,咱們以後跟北京城裡哪有活路?甘心不甘心,哪輪的到我說?況且……」他轉過頭對四兒說:「我為了常二爺他們,也不能不唱下去。滴水之恩,應湧泉相報,我溫庭玉沒有其他長處,只能好好的唱給他們報恩了。」說著就聽見外面全聚德送菜的在外面的叫聲,溫庭玉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對四兒扯出個笑來:「去開門吧,吃完飯回咱原來那個小院收拾東西。」

另一邊林玉堂一到家,就被老二林玉笙給拉到了裡屋,還把周圍的人都遣了出去。
林玉堂看著林玉笙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裡倒覺得好笑。他靠在炕上的躺枕上,摸著自己的扳指,慢慢的說:「玉笙,你著急上火的把我給找回來幹嘛?今兒可是我跟溫庭玉的好日子,你這不壞我好事兒呢嗎?」林玉笙急的直跳腳,拉著林玉堂就說:「大哥,別想你那戲子了!知道嗎?洋人就要打過來了,今兒我從李中堂那聽來的消息,說老佛爺和皇上最近兩天都要出京避難。咱們也趕快回南方吧。」
林玉堂心裡一驚:「這麼嚴重?」
「可不是!要不我怎麼急呢?」林玉笙急的在屋子裡打轉,林玉堂倒是沒他那麼著急。他老早就知道北京這陣子要懸,所以跟他爹林震山說過以後,就悄悄的把財產都往南方移了。只是沒想到洋人會這麼快打過來,如今他們還有不少貨物留在北京。
「哥,你倒是說句話!咱們該怎麼辦?」林玉笙平日最服氣的就是自己這個大哥,如今看林玉堂沒出聲,只是板著臉,瞇著眼睛靠在靠枕上轉著他的扳指,他也沒有那麼緊張了。這大哥搞不好早就做了安排也不一定。「你去把鋪子裡掌櫃的和帳房先生都叫到大廳裡去,家裡的,把林瑞和玉宏都叫過來,還有女眷一律不許往大廳那邊探頭。」林玉堂轉了半天的扳指,這才抬頭對林玉笙說。
林玉笙不知道林玉堂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還是點頭去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所有人都在大廳裡交頭接耳。
林玉堂坐在正中抽著旱煙,看人都來齊了,用銅煙管大力敲了兩下身邊的銅盂:「都給我靜靜。」
他一出聲,就沒人敢說話了,一屋子的人都站著等聽他的訓示。
林玉堂冷冷的看了一圈,咳了一聲:「洋人這幾日就要打過來了,老佛爺和皇上也要出京避難。」
他這話才出口,屋子裡就開始議論紛紛,人人都被這消息給嚇得不知所措。
林玉堂大力敲了幾下銅盂,這才把人聲壓了下來。他冷冷的看著站著的這些人:「北京鋪子裡還有多少存貨?多少銀兩?家裡還有多少積蓄?你們都報上來給我聽聽。」
下面沒人吭聲,林玉堂大力敲了一下銅盂:「林瑞,從你開始!」
林瑞被嚇了一跳,這才走上前說:「回大爺,家裡的積蓄不多,原本的積蓄我都依您吩咐分批轉去南方了。如今府裡只有兩萬兩的銀票和二十萬兩左右的古董玩意兒。這都是中公的,各房的我就不清楚了。還有咱們在北京一共有五處宅子,合銀大約五十萬兩。」
林玉堂滿意的點點頭,轉頭又對一個站在林瑞下首的掌櫃說:「趙二爺,你那呢?」
趙二爺立刻站了出來,竹桶倒豆子一樣的把存貨報了出來。林玉笙在一邊越聽越心驚,沒想到林玉堂早就做好了準備,把北京各鋪子裡的銀子都轉去了南方。如今留在北京運不走的,不過是家業的三分之一而已。
林玉堂沒出聲的聽完所有人報的帳,這才開口:「一會兒通知各房收拾東西,玉笙,你帶著老太太,玉宏,雅月和其他女眷明天一早出北京往南方去。路上老太太配兩個丫頭,玉宏雅月可以帶一個使喚的人。其餘的正室不許帶丫頭,妾權當使喚的人兒。路上趕車的,上下伺候的,都用府裡身手好的家丁。還有,你們是逃難,別帶太多東西,穿得輕便些。路上也別招搖,苦點就苦點,記得到了南方就什麼都有了。」

林玉笙忙說:「哥,那你怎麼辦?」
林玉堂冷笑了一聲:「我當然是留在北京看東西了,家業都跟北京,還有這麼個大宅子,不看著成嗎?」
林玉笙一聽就急著說:「大哥,你是家裡的主心骨,你要留下來,萬一……萬一……」他也不敢往下說了。
林玉堂看著林玉笙,冷冷的說:「成,我走,那你留下來?要不玉宏?還是你叫女人留下來看東西?」
林玉笙一縮頭,他沒林玉堂那樣的膽子,留在北京,實在是太兇險的事情。
林玉堂悶哼著看著自己的弟弟,玉笙懦弱,他料他也不敢留在北京。不過老二心細,想必路上也能照顧周全。可他終究還是不放心,對林瑞說:「林管家,您要是還肯跟我們家,就帶著家眷跟著二爺去南方,路上也有個照看。要是不肯,您明天幫我用那兩萬兩銀票遣了家裡的下人,跟他們說,跟我們簽的契如今就算到頭了。不過等我們林家回來的時候,他們要是還想回來做也可以,到時候重新簽契,工錢照舊。」

林瑞一聽就跪了下來:「大爺,遣人的事兒您別擔心。我家兩代在您家當管家,當然是跟著了。可我要走了,那不就留您一個跟北京了?這不成啊。」
林玉堂點點頭,對林瑞說:「林瑞,你有這份孝心就好。你倒是不用擔心我。不過這一路要照看著這些爺呀小姐的,有你累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林玉宏悶聲悶氣的說:「哥,我留下來。」
林玉堂有點吃驚,原來除了他,林家還是有個有膽子的。他贊許的看著玉宏,但暗底卻搖搖頭,玉宏莽撞,留在北京遲早出事,於是開口說:「你不能留在北京。」
玉宏急的走到林玉堂前面說:「哥!我都十九的人了,你什麼都不讓我做,這次總能讓我幹點事兒了吧。」
林玉堂看著林玉宏,沒想到自己弟弟還有這麼份雄心,也有點動搖,畢竟他留在北京,要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老父又體弱,以後林家就沒人主持了。
他想了想,看著林玉宏說:「要是有洋人來咱們家搶東西燒房子,你怎麼辦?」
「這還用說!當然是上去打了!咱們怎麼能讓洋人欺負!」玉宏捏著拳頭,咬牙切齒的說。
林玉堂歎了口氣,自己果然還是要留在北京。他皺著眉頭對林玉宏說:「你太莽撞,留在北京,不但你要賠上條命,咱們家的家業也難保。你跟著你二哥回南方吧,路上也是個能用的上的男丁。不過要是出了事情,先找你二哥和林管家,不許胡來。」
林玉宏還要說什麼,卻看見林玉堂看著他的臉拉了下來,只好委屈的站到了一邊。
林玉堂看林玉宏站到了一邊,心裡也是喜憂參半,只盼自己這個弟弟過了這一回能長大些,等回北京,說不定也是個林家的好男兒。
他又轉頭對底下站的掌櫃們說:「今兒晚上,你們把庫裡存的貨撿好的裝箱,等後半夜的時候,用靠得住的人運到後花園裡的地窖。林瑞。」
林瑞聽到林玉堂叫他名字,站出來躬身說:「大爺,有什麼吩咐?」
林玉堂皺著眉頭說:「你估算一下地窖能放多少箱子,然後跟各位掌櫃的商量一下,要還有餘地,撿公中值錢的東西裝箱入窖。」說著又站起來:「各位掌櫃,各位先生,林家承您多位多年的照應,玉堂給給位行個大禮。」
林玉堂說著就彎下腰去,深深作了一揖,所有的人都不好意思的說:「東家,您這話兒怎麼說的,我們都是在您家做了幾十年的人了,您要有什麼事情,就直說吧。」
林玉堂聽底下有人說了這話,這才直起身子說:「明兒林府就空了。這鋪子也要關,匾今兒晚上就摘,藏到鋪子裡的保險地方。鋪子裡的夥計跟林府的下人一樣,回頭要肯回來做,工錢照舊。到時候各位如果願意回來做,我給各位的工錢翻番。不過,我一個人只能看住這宅子,這鋪子裡還有得有人照看……」
不少掌櫃的一聽就明白了,緊著說:「東家,我們願意留下來。」
林玉堂聽的激動,站起來說:「各位對我們林家有義氣,我林玉堂斷不能負了你們。從今往後,只要各位不願意走,林家絕不和各位解約,等各位到了年歲,林家也會供養各位到天年。如果各位要安排家眷出京,所有的費用從鋪子上支取。回去跟夥計說,只要有肯留下來保鋪的,一概照此處理。」
他頓了頓又說:「說句不吉利的話,如果有人因為保鋪在北京遭了什麼事情,林家也會幫他照看家小。」
底下的人此起彼伏的說著:「大爺對我們那麼好,我們是斷不會離開鋪子的。」
後半夜的時候,林玉堂看著所有的箱子入了地窖。蓋上第一層蓋子,鎖了上面的四把暗鎖。把四把鑰匙分給了自己兩把,又把另兩把給了留下的兩個兩代在林家做事的掌櫃,轉頭又對林玉笙說:「爹手上還有一套鑰匙,你回來的時候記得帶回來。萬一我們出了意外,你們還能打開這裡。」
林玉笙吸吸鼻子,紅著眼睛點點頭。林玉堂笑著說:「哭什麼,這一路你和玉宏可要照顧好老太太和雅月,知道嗎?」轉頭又對旁邊的一個家丁說:「上泥灰吧。」
那家丁點了點頭,把地板蓋上,又在這屋子裡抹了一層的泥灰,林玉堂這才滿意的往自己房裡走。這地窖保險的緊,只要這裡不失,他林家跟北京就能很快恢復元氣。
林玉堂還沒進自己的院子,就聽見院子裡吵吵著,姨太太紫鳳的聲音傳了出來。他皺著眉頭想,他媽的,外面那麼大的事都整整齊齊的,自己後院倒起火了。他火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就進了院子。
一進門,林玉堂就看見元配林文氏抖著嘴,抱著哇哇大哭的兒子站在廊下,紫鳳站在院子裡叉腰大叫著:「憑什麼我要做丫鬟!爺都不使喚我,如今倒要我做妳的使喚丫頭!什麼玩意兒!」
林玉堂冷冷的說:「誰說我不使喚妳,明兒妳甭跟車去南方了,跟我留北京吧。」
紫鳳一看見林玉堂,氣焰就軟下來了,再一聽林玉堂的話,眼淚就下來了,對林玉堂說:「爺,我剛才是跟姐姐說玩笑話呢。您別生氣,再怎麼說我也是您一個的人,自然是不願意服侍其他人了,紫鳳知錯了。這次……您要讓我留在您身邊,我自然高興,只是怕我一個女人家留在這麼個是非地方拋頭露面……我……」
林玉堂冷笑了一聲,也不理紫鳳,轉頭又看林文氏:「妳是正室,怎麼一點架勢都拿不出來?」
林文氏抖著嘴,看著林玉堂說:「爺……我……我一個人照顧的了自己,用不到紫妹妹服侍我。爺……您一個人留在北京……萬事要小心……如果您要人服侍,我願意留下來……」說著就哭了出來。
林玉堂看著林文氏哭,又說肯留下來,心裡一軟,歎了口氣走上前說:「宇飛才幾個月大,哪離得了娘。妳路上跟著老太太,在旁邊多照應著點。」回頭又對紫鳳說:「妳也甭留下來。不過這一路上不許發脾氣,文秀不用妳服侍,妳自己照顧好自己就得。得了,我還有事兒,妳們兩個收拾吧。」他又橫了站在角落的丫鬟們一眼:「看夠熱鬧了?都給我收拾東西去。」
紫鳳聽這話就高興了,不過真離了林玉堂,她也有些捨不得,抹著眼淚點點頭,一步三回頭的往自己的廂房裡走。
林玉堂看著紫鳳,冷笑了一聲,走到廊子上,看著林文氏懷裡的孩子,這說不定是他最後一眼看他自己的孩子了。他不捨的替那孩子擦了擦淚,歎了口氣對林文氏說:「文秀,如果我要有什麼三長兩短,妳可一定要替我教好了這孩子,為我們林家爭氣。」
林文氏一聽這話哭的更凶了,只不停的點頭,斷斷續續的說:「爺……您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您跟北京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林玉堂歎了口氣說:「但願吧。我還要去雅月和老太太那。妳收拾吧,路上記得妳是正室,家裡人都站妳這邊,紫鳳敢跟妳放刁就去找老太太做主。」說著又悄悄的湊到林文氏的耳邊說:「壓箱底的那點銀票,妳都帶著,別讓紫鳳知道了。一路上緊跟著雅月和老太太,萬一要是路上有什麼事情,別管其他人,用這筆銀票帶著兒子去找爹。這是咱們林家的骨血,一定要保住了。」
林文氏哭著點點頭,林玉堂又不捨的看了半天自己的兒子,這才轉身走出去。
老太太那收拾的平靜,林趙氏看著林玉堂只說了一句:「你放心,文秀有我照顧,不會給你那跋扈姨奶奶欺負了去。」
林玉堂站在一邊說:「還是娘知道我擔心什麼,您這一路也要小心。路上勞累,您可要千萬保重身子。娘,這次回去,跟爹和好吧。」
林趙氏冷笑了一聲說:「你爹有好幾個狐媚子照顧,用的著我?我回頭還回來跟你住。不過,玉堂,你在北京要小心啊……」說著眼圈就紅了。
林玉堂見自己的娘擔心,忙走過去安慰。娘倆說了一會子話,林玉堂又囑咐了帶走的丫頭路上仔細照顧,這才去了林雅月的院子。
林雅月那裡都收拾的差不多了,見到林玉堂進來,劈頭就問:「哥,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溫庭玉搬哪了?」
林玉堂一呆,他這一晚上事情多,幾乎把溫庭玉都給忘了。他笑著說:「我怎麼知道?妳找他幹嘛?妳這是去逃難,妳難不成還要帶著他一路上給妳唱戲聽?」
林雅月往床上一坐:「我非找著他不可,溫庭玉不走,我也不走。他要留在北京,我也留在北京。」
林玉堂看自己妹妹的樣子,心裡只覺得好笑:「妳難不成還真喜歡上那個戲子了?」
林雅月挑釁的看著林玉堂說:「我就是喜歡他,不成嗎?」
「成,成,不過老太太肯定不同意。」林玉堂摸著下巴笑著說:「咱們林家五小姐可不能嫁個戲子。」
「戲子不是人嗎?我偏喜歡這個溫庭玉。」林雅月抬著下巴看著林玉堂說。
林玉堂寵溺的摸摸林雅月的頭說:「是人是人,可全北京誰拿戲子當人?哥告訴妳,戲子是玩意兒,再怎麼漂亮有趣兒會唱曲兒都是玩意兒。得了,妳快收拾吧,要出發了。」說著就往外走。
林雅月拉著林玉堂的衣服說:「哥,溫庭玉不是玩意兒,我真喜歡他。他不走,我也不走。」
林玉堂轉回來看著林雅月說:「雅月,妳別說傻話了,哪個戲子不是玩意兒。妳現在年紀小,長大了就明白了。妳要喜歡聽他唱戲,等回北京了哥天天把他叫上門唱給妳聽。」
林雅月眨了眨眼,林玉堂說的認真,她從小聽她哥哥的話,雖然不大認同,可也說不出個不對來。但她還是擔心溫庭玉,拉著林玉堂的手說:「他不知道北京出事兒了,要是他還留在北京怎麼辦?」
林玉堂笑著說:「妳想那麼多溫庭玉幹嘛?等回北京了多的是戲子唱給妳聽。」
林雅月撒嬌著說:「哥……我就喜歡聽溫庭玉唱戲。」
林玉堂隨口說:「得得得,我回頭幫妳找,找到了保他出北京,最好送到南方給妳,滿意了吧。」
林雅月這才滿意的點頭,抱著林玉堂說:「哥,咱家就你對我好。你一個人跟北京,可一定要小心。」
林玉堂見林雅月抱著他撒嬌,心軟的摸著林雅月的頭說:「雅月,我就妳這麼一個嫡親的妹子,不對妳好對誰好。放心吧,哥跟北京不會出事兒的。」說著聽見外面催上車的聲,他拍拍林雅月的頭,轉頭喚著:「琴兒,收拾好東西,帶五小姐上車。」
林玉堂看著一隊大車浩蕩的走了,這才鬆懈了下來。他關了大門,走過門洞,坐在台階上,看著這個重門疊戶的宅院。昨晚上全府都動了起來,把該收的東西都收到了後面的庫房裡上鎖。如今這府裡一眼望去空空蕩蕩的如樹倒,所有的猢猻都散了去,只剩他一個。
林玉堂突然覺得極淒涼,又想起剛才跟雅月說的話來。他想著溫庭玉的樣子,內裡一把火燒起來。林玉堂心想,如果他非得一個人留在北京,他想留這個玩意兒在自己身邊。而雅月不過是小孩子脾氣,等她回來恐怕連溫庭玉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林玉堂想著就站起來,轉身給大門上了杠,再鎖了後門,就往收著溫庭玉的那個四合院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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