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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007]  《眠火》 
作者: 朱夜
繪者: BT思維
出版日期: 2005/10/17  第 11
尺寸: 頁,  330.0公克,  21.0 X 14.8 X 公分
ISBN書碼: 9789867150011
定價: 250
會員價: 225
目前無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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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世俗的眼光中,徐秋華是幸福的。
不愁經濟問題,愛人守護在身邊,但就連他自己也不能明白,心中為何有一股費解的抑鬱之情,幾要淹沒他的理智……
而就在他鬱鬱不樂之時,運氣卻意外地降臨到他身上。
眼見情人漸漸凋零下去,童悅達卻發現自己竟然束手無策。
他完全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侵蝕著徐秋華的身體和心靈。難道真的是險惡的魔鬼?
他們明明如此相愛,再艱困的難關都已經攜手度過,為什麼卻反而在平淡的日子中,慢慢消磨掉了曾經悸動的心情……
《法醫系列》作者朱夜,以全然迥異的流暢筆法,敘述一個貼近現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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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涼風有迅,秋月無邊。  
這時節已經過了深秋,天氣卻仍然留戀著夏日的餘韻,溫暖得多少有點詭異。
徐秋華心懷鬼胎地推開廚房門,胸部隨著一路跑進來的急促呼吸而上下顫動。他的心像偷了魚回家不知該往哪裡藏的小貓,竄上跳下。剛才他特意在街口就下了計程車,在離家二十米處放慢腳步,放下時時刻刻忍不住地探向襯衫內袋的手,隨和地對著對面便利店的阿姨微笑,向樓下「馬士特」辦公用品經營部的職員問聲「下午忙啊」,然後才慢慢悠悠地繞到院子背後,從側樓梯上樓。萬一這時童悅達猛然間插出來問:「你跑哪裡去了?」他就可以若無其事地把兩手插在褲袋裡一臉無辜地回答:「就在院子裡走走,秋千椅上坐坐,哪裡都沒去呀!」
然而童悅達什麼都沒問,照例在廚房忙碌著。看到他的側影,像往常一樣說:「湯快要好了。你先盛飯吧。」
徐秋華應了一聲,慢騰騰地洗手,一邊偷眼去瞧那麻利地做著湯的男人:他長著一張精幹的長臉,瘦長的身體罩著有蔬菜圖案的圍裙,裡面穿印著玩具熊的豆沙色運動衫和深色長褲,頭髮剃得很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二、三歲。這身衣服和圍裙都是徐秋華給他買的。他很喜歡把童悅達打扮得青春可愛,好幾次不無得意地對朋友說:「我就是要把他打扮得嫩相一點。否則他往我旁邊一立,人家不是要把他當我爺叔了?」(注:爺叔,滬語,泛指男性長輩)。
徐秋華端了飯碗走進起居室,猛然一愣:「呀!」只見飯桌的玻璃檯面下換上了白色繡花抽紗桌布,連同餐巾紙盒罩子和沙發巾一起全部換成了風格相近的白色織物,在午後斜陽的映照下顯得溫馨可人。
童悅達在他背後說:「來!來!來!讓一讓!湯來了!」
徐秋華把飯碗放在桌上問:「今天怎麼把桌布什麼的都換了呢?」
「看你前幾天魂不守舍的,想讓你換換心情嘛!」童悅達把湯碗往桌上一放,笑呵呵地說,「吃吃看,味道怎麼樣?」
湯碗裡是加上番茄燉的小排骨湯。帶著肉筋的小排骨燉得香滑酥軟,配上茄汁的酸甜味,吃下去暖融融的,滿口餘香。上個星期在外面才吃過,徐秋華說過一句吃下去很落胃。沒想到今天在飯桌上已經看見。他坐下來用湯勺淺淺地舀了一勺,嘟起嘴唇輕輕吹了吹,湊上去嘬了一點,皺起了眉,放下湯勺長歎一聲。
童悅達關切地問:「怎麼?太甜了?還是太鹹了?」
徐秋華皺眉道:「嗯……太好吃……很想多吃……可是今天晚上不能吃太多……」
童悅達笑呵呵地說:「呵呵,今天要教課是吧?沒關係。明天再吃也好。」
「放到明天熱過就不好吃了……」
「那麼就明天再做!先吃飯吧!」
童悅達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一坐下就大口地吃著。徐秋華把飯碗高高端起,貼近面孔,老老實實地扒著飯,偷眼從飯碗上方的間隙看著桌子對面吃得很香的男人。童悅達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呢?他剛才說自己魂不守舍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呢?
「你……」他猶豫不決地問了一個字,連著幾個問題卻堆在喉嚨裡出不來。
「什麼?」童悅達從飯碗上抬起頭看著他。
「你晚上還去『眠火』嗎?」徐秋華及時地換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話題。
「要去的。」童悅達說,「我先去『落櫻』看一看。領班和廚師雖然都是熟手,新開的餐館總會有意料不到的事情。我去看看店,把採購的帳軋一下,等吃晚飯的這一段時間過了再去『眠火』。辦完這點事情,從『落櫻』走過去,正好是『眠火』的酒吧開始熱鬧的時候。」
「你老是這樣太累了啊,總要想法找個經理才好。」
「說的也是。不過經理還沒找到以前,只能這樣了。即使有經理,很多事情還是得自己照應。」
「哦……對了,你覺得領班那個小夥子怎麼樣?」
「你是說哪方面?」
「我覺得他挺賣力也挺可靠的。」徐秋華慢條斯理地拿湯勺在湯碗裡劃拉著,「讓他管『落櫻』,你只要看著酒吧就可以了。」
童悅達盯著徐秋華看了幾秒鐘,看得徐秋華心虛起來,低下頭一勺接一勺地喝湯。童悅達會心地一笑說:「我當然不會開了『落櫻』就不顧『眠火』的。我怎麼離得開你呢?」
「你這傢伙……」徐秋華在桌子底下踹了童悅達一腳。童悅達呵呵地笑了。他匆匆吃光飯碗裡的食物,放下碗筷,一邊換外套一邊說:「快四點了。時間不早,我得先走了。」
徐秋華點頭說:「你先去吧。碗我會洗。」
童悅達走到側樓梯口,回頭對徐秋華說:「嚕嚕,晚上要吃什麼宵夜?」
徐秋華想了一會兒說:「隨便吧。」
「這世界上可沒有一種宵夜叫『隨便』呀!」
「那……你看著辦吧。」
童悅達會心一笑,低頭走下側樓梯。
但凡從小被叫做「嚕嚕」的男孩子,大抵都有一張特別俊俏可愛的娃娃臉。徐秋華也不例外。他個子不高,長著飽滿光潔的額頭,一雙很大的眼睛,配上特別深的雙眼皮、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上唇的正中略突出一點,在他閉著嘴垂下眼簾的時候看上去彷彿受了委屈又不好意思哭的樣子。「嚕嚕」這個充滿寵溺的小名,被父母親友叫過,又被愛人叫,而他也從愛哭的男孩到青澀的少年再到優雅的美男子。
當他們還是中學同班同學的時候童悅達就知道了徐秋華的小名。開學後不久,有一次徐秋華的大哥到學校裡來,在操場上叫了他一聲「嚕嚕」,然後一幫調皮的男生便在放學途中圍住徐秋華一邊走一邊「嚕嚕」「嚕嚕」地叫個不停。徐秋華抿住嘴唇低著頭,蹭著牆皮認罪般慢慢地走,眼淚終究忍不住地往下落。突然一條胳膊伸出來攔在他面前,一個爽朗的男孩的聲音說:「你們別欺負同學!哎,別怕他們。我家就在這裡,到我家去玩一會兒吧。」他慢慢抬起頭,驚魂未定地瞟了一眼這幢沿馬路的白色洋房,在那一瞬間,他被震住了。房子的底樓已被沒收,做了街道開的里弄文具廠,卻仍然保持著夢幻般的寧靜和美麗。面向花園的二樓有著很大的半圓形室內陽台和鋼條盤成的西班牙式凸肚窗台。這幢小樓有著說不出的浪漫和優雅,似乎只可能在夢裡出現。
「喔!資本家的狗崽子!」同學們的興趣暫時轉移,開始向那男孩起哄。
恐懼壓倒了怕生。他抓住那男孩伸過來的胳膊,和他一起低頭衝進院子。他們跑上側樓梯,奔進鋪著棋盤格地磚的走廊。他喘著氣,眼珠骨碌碌轉著,做夢一般從地板望到天花板,再到窗台。
「哎,你是姓徐吧?徐同學,忘了你大名叫什麼。」那男孩問道。
他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廊柱雕花的柱頭,下意識地答道:「嚕嚕……」
那男孩「哈」地笑出來:「沒想到你真的叫『嚕嚕』吶!咦,你很喜歡這裡嗎?」
他仍舊迷戀地看著護牆板的線條,嘴裡說:「是呀!真漂亮啊!」
「哦?這麼喜歡的話,以後你也過來住在這裡吧?」
那就是他第一次走進童家的房子時的情景。  
童悅達一走,徐秋華顧不上洗碗,急忙走進臥室,關了門窗,拉下窗簾,在室內陽台的籐椅上坐下,拉亮閱讀燈,從懷裡掏出一張疊成四折的打印紙。他正要讀,懷裡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懊惱地放下那張紙,看了一眼號碼。手機不依不饒地響個不停。他只好接了起來,還沒開口,便聽得話筒裡女人驕嗔的聲音一迭聲地喊:「哎呀!徐老師呀!你怎麼可以就這樣隨隨便便停了今天的課呢!我哪裡得罪了你嘛!要是我真的得罪了你,你說句話,我給你賠罪嘛!人家一個星期就盼這一天的,你怎麼捨得讓我傷心呀!你是存心的吧?」
徐秋華哭笑不得,只好陪著搗漿糊:「SANDY,我怎麼可能是存心的呢?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情。這個禮拜妳什麼時候有空?我把課補上好不好?」
「不要!我每天都有安排的啦!別的時候哪裡有空啊!我就要今天晚上上課嘛!哦!不會是老吳拉住了你吧?唉!早知道你會放這麼多心思在他身上,蠻好不要介紹你們認識的喏!還是他纏住你不放?沒關係,我給他一句話,保證讓他不……」
徐秋華趕忙說:「好吧好吧,不用了。我們今天晚上還是照常上課。」
「呵呵呵!徐老師最好了!唔--親一記!」電話裡傳來響亮的「吧咂」聲。
徐秋華無奈地說:「那麼老時間老地方見。」
「嗯!拜拜!」
徐秋華扔下電話,雙手從上到下狠狠地搓了一把臉,十指相合捂住嘴唇沉思片刻,起身換衣服。和他給童悅達塑造的形象不同,他偏愛較酷的行頭。內裡穿上白色條紋襯衫,裁剪優良的長褲和背帶,外面套上獵裝式樣的黑色短皮風衣,他對著鏡子照了一下,又戴副墨鏡,把頭髮噴了點水往後一梳,抄起印著「DANCING KING」的背包去花園飯店。
自從逐漸從舞台上退隱之後,徐秋華遇到別人問他職業的時候只是謙遜地說:「我是個舞蹈教師。」他每週有兩次在花園飯店的俱樂部教授交誼舞。那裡的經理是他的老朋友,待他十分寬厚,免費讓他使用一間帶鏡子的小客廳,作為給俱樂部會員另外單獨上小課的教室用。飯店俱樂部的會員多數是港台和海外人士,徐秋華會說粵語,給他的工作帶來不少方便。他氣度高雅迷人,談吐得體,即使穿普通的素色毛衣加休閒褲,在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和衣冠楚楚的紳士之間也毫不顯得寒酸。他會隨意地對他們說「有空來我朋友開的酒吧玩」,但在被神秘兮兮地問及是否有人包養著他的時候,總是低調地說:「我只是個舞蹈教師。」
徐秋華男步女步都會跳,既能教女士也能教男士。當學生是單身女性時,為了避嫌,他總是叫一個服務生隨侍一旁。今天也不例外。但是SANDY像以往一樣遲到了。他換上了舞鞋,在舞廳裡踏著有節奏的步伐,一面焦急地看著手錶。課程是一個半小時,如果能準時開始,那麼他還有時間回家去準備明天的試鏡。
從少年時代起,演戲就是他的夢想。這件事情他期待已久,沒料到在青春只剩一個朦朧的回憶時,運氣卻意外地降臨到他身上。上次上小課時,SANDY說起她丈夫--一個富有的台灣商人--贊助了一個國內的劇組拍攝一部電影,劇組的製片人是她的熟人。電影是恐怖片,講述一隻古老鑽戒中藏著凶靈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暗戀著女主角的歌手角色,戲分比較多,又需要唱歌跳舞。SANDY慫恿徐秋華去參加選角。
開始徐秋華不原意去。他說:「你別嘲(滬語,譏諷,打趣)我啦!人家是暗戀女主角的人,女主角才二十歲,你覺得老牛吃嫩草會好看嗎?」 
SANDY尖著嗓子說:「喲!我去看過他們選角,那些來應徵的男人不要太難看哦(滬語,形容很難看)!年輕有什麼用?他們哪裡比得上你呢?你看你往那裡一站,如果不看報名表,我說了你的歲數他們也只當我瞎講。」
徐秋華苦笑道:「怎麼?你已經跟他們說過?」
「當然啦!人家關心你嘛!你這麼不領情!憨頭憨腦!」說著,纖纖玉指便往他的頭髮裡揉進來。
徐秋華的心弦就此被撥亂。
今天下午他趁童悅達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出去見過了製片人吳恩祖。雖然SANDY說過會去替他打招呼,但他去的時候心裡只有一兩分把握。面試的過程出奇地順利。吳恩祖只是讓他從桌邊走到窗邊,側面對窗外站一下,脫下外套拿在手裡,走回桌邊再穿上。就這麼簡單。他重新坐下的時候,心早已像第一次登台的孩子一樣怦怦地跳個不停。更讓人意外的是,吳恩祖說:「本來還要試唱,不過你不必了。我看過你演出。你明天來試鏡吧。」說著就給他一張節目單。
這張薄薄的紙,自從一放進他的口袋,就一直在燒灼著他的皮膚。然而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機會去仔細準備。以他的年齡而論,如果他想好好演一個不是跑龍套的角色,這次大概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再沒有時間可以去浪費。
在小客廳裡狐步舞輕鬆閒適的音樂中他焦躁地來回走動,漆皮的舞鞋在反光的地板上踏出一串滑步,在轉角處嘎然而止,然後從另一跳舞程線繼續向前。在他第三次抬腕看表的時候,門推開了,SANDY咯咯地笑著走進來:「哎喲,徐老師,今天車好堵喲!差頭(滬語,TAXI)開也開不過來。」
徐秋華聞到她身上濃重的香煙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心裡猜到她又打了一下午牌。想著她催促自己來上課的急迫,弄得他連準備試鏡的時間也沒有,不由地胃裡一陣痙攣。不過他嘴上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啊,是啊,現在路上車子真的很堵呢。我們先來復習一下上次的狐步舞教到哪裡吧。」
夜色慢慢地濃了。超級大都市的心臟部分才剛剛開始進入風情萬種的另一面。這條馬路兩邊多是有些年頭的洋房,在梧桐的濃蔭和枯枝的交替中靜靜地過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被人重新發現了它們雋永的魅力。現在這裡已經是著名的休閒餐飲一條街,有很多老洋房改建和新樓房擴建成的酒吧。
日式餐廳「落櫻」所在的路口是這條路上新老建築交界的地帶,正對地鐵車站,稍欠清靜。以前這裡開過川菜館,火鍋城,也做過港式卡拉OK,但是生意始終不好。童悅達看中這塊地方交通便利,而且這條街上正缺少一家可以供人花不多的錢填飽肚子然後去泡酒吧的飯館。「落櫻」燈火通明,透過櫥窗可以看到裡面清漆的木製桌椅,和開方式的料理台。店堂一邊的裡頭還有木板隔成的兩間包廂。童悅達第一次帶徐秋華來看這處店面的時候,徐秋華就提議裝修成的樸素而明朗的風格,與通常日式飯店拉門拉得嚴嚴實實不知就裡的神秘氣氛完全不同。「落櫻」走的是中檔快捷的路線,供應各種日式套餐拉麵壽司。而喜歡在幽靜的地方慢慢品嘗清酒的人會發現這裡的包間消費比步行十分鐘後能看見的那家便宜不少,而酒味絲毫不差。
童悅達相信自己的選擇。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八點已過,店堂裡還是賓客盈門。他已經對完帳,巡視過廚房,從穿堂間的門向前台望。那穿和服和木屐的年輕人正麻利地低頭切著魚片。從背後只能看到他裹著黑白豹紋圖案的頭巾的腦袋。他繞到前台,低聲問:「小武,魚怎麼樣?」
「三文魚切起來感覺還算新鮮。魷魚水分太多。明天要多瀝一會兒水。我會囑咐幫工早點開始準備。」年輕人回答道。他低頭專心地切著,別在胸前衣襟上印著羅馬拼音「TAKESHI」的胸牌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動。他皮膚黝黑,鼻樑英挺,笑起來像毫無心計的孩子,嘴咧得大大地,露出雪白的牙齒。銀色的魚肉在他手下迅速變成細絲,然後他用細錐靈巧地撥弄,把魚肉細絲盤成髮辮狀,用刀尖平著挑起來擱在飯團上,兩掌相握輕巧地一按,就做成了一個壽司。他用刀平挑著壽司放進盤子,才抬頭看童悅達。童悅達點了點頭。武志低頭開始做下一個。
童悅達走到門邊向外望了一下,門外秋風吹來潮濕的味道。天色反著異常的潮紅,彷彿雷陣雨將至的夏日夜晚。他回到料理台邊,對武志說:「這裡交給你了。幫忙看一下。如果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武志專著地做著另一個壽司,用力點了一下頭。
童悅達推開門,走向兩條橫馬路以外的音樂休閒餐廳「眠火」。無論它的名號改過多少次,裝修變過多少回,這裡始終對他有著重要紀念意義:這是他第一次重逢徐秋華的地方。
那時他還在讀大學。徐秋華沒能考上高中,始終待業在家。開始他們還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但是自從高三備考以來,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面。這時畢業分配已經停當,同學間既蔓延著大展宏圖的雄心壯志,也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氣氛。那正是交誼舞之風大盛的初期。在下了幾次決心,存了半個月錢,和同寢室的同學在宿舍裡練習了一個下午之後,童悅達終於伴著男男女女六、七個同學一起,從學校出發乘了三站電車來到這裡--當時還是名叫「太陽島」的音樂茶座。買了票,擠進座位,興奮而好奇地穿過在舞池中擁擠著扭腰擺胯縱情熱舞的身影。人是這樣地多,只能偶爾看到樂池前穿著牛仔衣褲熱歌勁舞的年輕男子的側面。
同學早已經躍躍欲試。當女歌手上場開始唱鄧麗君的歌時,在女同學落落大方的微笑的鼓舞下,他擦了一把掌心的汗,請她走下舞池。然而踱來踱去就是跟不上步伐,在人群中左碰一下,右撞一下。女同學跟著他尷尬地半踮著腳在原地踏著步子,笑容早已僵硬。他毫不容易帶引她回到座位,向她道歉。女同學說沒關係,但他心裡著實難受得很,一個人走到舞池邊緣面對牆壁兩手插在褲袋中,默默地數著音樂的節拍,一左一右地踏著步子練習。
這時他的眼角瞥到了向這邊飄來的牛仔衣。
他以為那人要從這裡走向後台,趕忙讓開路。而那人則直截了當地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另一手環住他的肩膀,低聲對他說:「左一步--並步,右一步--並步,放鬆,再放鬆……」
他聞到了陌生的氣息,馥郁甜蜜的香水和青春熱汗的混合體。但是他認出了這熟悉的聲音。「嚕嚕!」他驚訝地叫出他的小名。徐秋華噓道:「別出聲,聽著音樂,注意聽。」他兩眼望著前方,靠手上的感覺順著徐秋華的腰身移動的方向,左並步,右並步,左腳前進,右腳前進,再並步……..
在那個年代,會跳交誼舞的人不多,也沒有正規的教授交誼舞的培訓班。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都是跟著會跳的熟人一起跳才慢慢學會,所以同性相擁而舞是很普通的事情,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但是跳著跳著,童悅達的掌心突然熱了起來。因為他感覺到貼著自己的人的胸中,跳蕩著一樣脈動。
從那以後,但凡有人在當著徐秋華的面,盛讚童悅達如何如何機敏沉穩斯文儒雅忠厚勤懇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好似徐秋華白白撿了個大便宜的時候,童悅達總會誠心誠意地說:「你這麼說就不大客觀。人不會有完美。我就是音盲加舞盲。他有很多地方比我強多了。」說這話時他不用去看徐秋華的臉。他知道徐秋華臉上多半沒有什麼特殊改變,最多淺淺地掛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但心裡卻自然是甜蜜得緊。
童悅達走進「眠火」的時候,吉他手KENT已經坐在樂池內彈奏BLUES音樂。鍵盤手「老槍」還站在靠近後通道的通風口抽煙,看見童悅達,揚了一下手裡的煙算打過招呼。侍者領班小霞托著兩杯啤酒走過,甜甜笑著向他打招呼:「老闆!你來啦!」童悅達微笑回禮,他站到通向辦公室的後通道口,在老槍身邊抬頭望向二層閣裡坐得滿滿的顧客。
「眠火」的格局和最初的音樂茶座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進門是一道樓梯通向二層閣,閣樓下的部分是餐廳。樂池在大堂對側,上方懸掛著大螢幕投影電視,在樂師和歌手尚未到場的時候輪流播放MTV和配輕音樂的風光片。表演開始時可以放下帷幕遮住電視螢幕,也可以在電視螢幕上播放相配的畫面。最靠樂池的地方裝修成酒吧。在裝修時巧妙地利用這幢房子外側觀光電梯的通道在室內成的凸起曲面,使酒吧和靠近門口的餐廳之間產生空間上的分隔感。但在樓下和二層閣的餐廳用餐的客人還是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深夜不再有食客的時候侍者會在餐廳和酒吧間拉起拉門把餐廳隔開,單單只開放酒吧,可以節約電費。如果客人很多,只要把拉門拉開,又可以開放更大的面積供人使用。看過的人都讚不絕口,誇童悅達有創意。童悅達不得不一再申明這原本是徐秋華的主意。
「LISA還沒來?」童悅達問老槍。  
「已經來了。」
「人呢?已經八點多,酒吧已經坐了不少人,該開始表演了。」
「阿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槍噴出一口淡淡的煙霧,「女人麼,每個月總有這麼幾天要在衛生間裡多折騰一會兒,脾氣還特別壞。人家的老公可沒某些人有福氣,哪一天想要都可以爽一把。」說完,賊賊地看著童悅達,自己先吭哧吭哧地笑起來。
童悅達對他露骨的調侃並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說:「你任何時候都想要也容易辦到,自己動手不就解決了麼?」
老槍像是被雪茄嗆了一樣咳了幾聲,嘿嘿笑了一通。他仗著自己的老資格常常開些葷玩笑。不過他早已熟知童悅達並不在意。
童悅達示意說:「她來了就開始吧。」
老槍問:「嚕嚕晚上唱麼?」
童悅達頓了一下說:「難說他晚上來不來……如果他不來,LISA的身體又吃不消的話我會打電話叫他過來。」
老槍笑道:「怎麼會難說呢?他不來這裡還能去哪裡?」
童悅達老實地說:「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去哪裡。」
「你不知道他去哪裡,還有誰會知道他去哪裡?」老槍丟下煙頭,在童悅達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像父兄般點點頭,「是不是?」這時正巧吉他一曲結束。他返身登入樂池,在電子琴邊坐下,給KENT一個眼色,開始下一曲音樂。
童悅達兩手交叉在胸前,出神地望著窗外車來車往的大街。

2.
徐秋華好不容易挨到舞蹈課結束,他敞著衣襟,低頭匆匆走出花園飯店俱樂部,鑽進在賓館車道上等候的計程車中的第一輛。他說了家裡的位址,便摸出內袋裡那張紙,在燈影交錯的車廂裡讀起來。車窗外的繁華閃爍的霓虹燈一道道光影在那張紙上投下五彩的光暈。
那是一個普通的試鏡要求。內容包括:一、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二、表演小品,場景假設在發現自己心愛的女子性情大變,懷疑她受到困擾,內心非常不安,於是勸告之。台詞是:「有三個字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你。但是,我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說這三個字:我愛你。這些天來,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的心在痛。告訴我,為什麼你這樣難過?」
「告訴我,為什麼你這樣難過?」他喃喃地念著。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晚上還不能回家抱老婆!」司機調侃道,「先生!你到了。一個起步費。」
徐秋華愣了一下,尷尬地點了一下頭,匆忙掏出皮夾遞上公交一卡通。
司機不滿地說:「啊!你刷卡啊!怎麼不早說?我已經打下發票,不能刷卡了。現在只能用鈔票付了。」
「哦!對不起。」徐秋華收回一卡通,遞上錢,「我開小差了。」
他下車走進院子,爬上側樓梯,感覺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好像連喝了幾大杯葡萄酒。他用鑰匙打開走廊的門,無視仍然放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碗筷,直接走進臥室,把外套往床上一甩。他打開著室內陽台的閱讀燈,細細琢磨這段小品。他讀幾句,透過窗紗朝星星點點的夜色中凝望一會兒,默念幾分鐘,又放下那張單子,站起身在陽台上擺出姿勢,撫慰想像中的坐在對面籐椅裡的女子。他把閱讀燈拉到自己身旁,照亮一對籐椅和藤製小桌,佈置出一個想像中的舞台,拉開大櫥門,拿裡面的穿衣鏡當作鏡頭,反覆比較著穿衣鏡裡的映象和自己的舉動。他舉起手似乎在撫摸一顆長著柔軟頭髮的腦袋,想想又覺得不對,蹲下身仰望虛空中不存在的悲傷面容,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他一面做出撫摸的樣子,一面轉頭看鏡子裡的自己。
「……我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說這三個字,我……」他頓了一下,堅決地說:「我愛你!」感覺自己口氣太生硬,他換了柔和一點的口吻輕聲說:「我……愛……你……」他隨即又搖搖頭。這是個鬼片,太顫抖太輕微的聲音更會嚇著已經飽受驚嚇的女主角,而不是撫慰她。他咳嗽了一聲,又念了一遍:「我……愛……你……」然而他的聲音不可抑制地抖起來。 他氣惱地站起身,一手摸著喉嚨,一手插著腰,用力呼吸了幾次,清了清嗓子,用力再次說:「我愛你!」然而這次不但聲音顫抖,竟然連搭在喉嚨上的手腕也抖了起來。他甩了一下手,踱到陽台上一邊踱步一邊跳出一套熟悉的勁舞舞步,打著響指唱起「愛火花」,唱到「baby baby kiss me 愛我吧」,聲音說不出地乾澀,幾乎摸不准音調。這樣的事情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又走了幾圈,在床頭站定,默立片刻,雙手交疊在腹部,溫習著很久以前就熟習的練聲動作。他先是哼唱了幾個音階,慢慢拔高音調,終於達到了自己預料的音域。他稍感欣慰,停止哼唱,心想:「這麼久不溫習歌唱果然是不行。幸好嗓子還在,練幾句自然就會回來。」他一手扶著床架,一手按著胸前,眼望黑暗中的床頭,鼓足信心念道:「我愛你。」
話音未落,他被自己話音嚇了一跳。他的聲音聽上去這麼不自然,這麼沙啞,幾乎像個陌生的老人,而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在說話。他兩手撐著床架愣了一會兒,沒來由地一陣寒意從胃裡起來,彷彿千萬台抽風機一起從他的胸膛裡抽氣,把他的肺抽得乾癟空蕩,胸部的血液連同皮膚肌肉一齊蒸發,耳邊「嗡」地響。他恐懼地張口拼命呼吸,然而平時溫馨可人的臥室似乎驟然變成冰冷的真空,任他張開鼻翼鼓動胸腹,仍感覺不到一絲空氣吸進他的肺部。他慌張地攀著床架,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跑。他感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極度渴望空氣。
他大口地喘息著去扭走廊的門,手還未觸到門把手,冰冷感覺直刺入胸。壓倒一切的恐懼感抓住了他,脊柱從底部開始痙攣抽搐。他連撲帶爬地跑上三樓,跌跌撞撞撲進房間,用力擠進寫字台和大立櫃之間的縫隙,似乎只有往這連一個小孩都容不下的縫隙裡擠,才能壓實自己的身體,擠出胸中空洞的恐懼。他果然真的擠了進去,臉朝牆壁死命抱住自己的腦袋不住地顫抖。
臥室裡,纖巧秀麗的一對籐椅在小桌上的閱讀燈溫暖的燈光下靜靜矗立。床上,徐秋華外套內袋裡的手機螢幕藍光一閃,開始震動。柔軟的床罩上沒有掀起一絲漣漪。藍光閃了一會兒,自行黯淡下去。
童悅達見電話一直沒人接,放下電話,思忖片刻,撥了另一個號碼:「匹克,我是眠火的童悅達。你今天晚上有空嗎?能來幫幫忙嗎?是這樣的……LISA她不太舒服,後半夜頂她一會兒行嗎?樂隊是鍵盤老槍和吉他KENT。你要卡拉OK帶我可以幫你找……哦,那麼你什麼時候到?再過半小時?可以。費用照上次算,你放心。」
他放下電話,看了看手錶,又撥了家裡的電話。
放在起居室茶几和臥室床頭的電話機同時響了起來。聲音順著木製的樓梯往上傳播。三樓房間掛在牆上的電話機也「咭呤呤」地響了起來。黑暗中,徐秋華已經完全擠進寫字台和大立櫃之間的縫隙,兩手抱著頭,捂緊耳朵,緊閉雙眼。
耐心地聽電話機裡自家的電話響了十多聲,童悅達放棄了,放下聽筒。
深夜兩點,酒吧打烊關門後,童悅達沒有心思多留,直接拉了計程車回家。下車時他抬頭看到家裡的臥室亮著燈,掏出手機撥打家裡的號碼,卻仍然是沒有人接聽。他起了疑心,一邊走上側樓梯一邊四下張望。他在門口停頓片刻,傾聽屋裡的動靜,聽得一片寂靜。他又低頭細看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跡。小心地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慢慢擰開,緩緩推開門。臥室通向走廊的門開著,傾瀉出一片柔和的燈光。童悅達輕輕關上大門,順手操起門背後的鋁製伸縮晾衣杆,試探著叫了一聲:「嚕嚕?是我呀!」
臥室裡沒有人回答。
他一步步往前走,側眼看到起居室裡碗筷仍然堆放在桌上。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臥室門前,只見室內陽台上籐椅對放著,中間的小桌上亮著閱讀燈,櫥門打開,沒有發現東西翻亂的樣子。童悅達拉亮走廊燈,抬頭向樓梯上望,看見三樓房間的門開著。他大步跑上樓梯,打開燈朝房間裡望。
「嚕嚕!你怎麼了!」童悅達失聲叫道。
徐秋華神志恍惚地轉過臉來,被燈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抬起手遮住臉,咕噥說:「幹什麼開這麼亮的燈?」
童悅達急步上前拽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一手俐落地上下在他身上摸索一遍:「嚕嚕,你這是怎麼了?你不要嚇我!沒受傷吧?謝天謝地!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徐秋華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眼睛一直看著別處,嘴上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麼事情啦!我覺得好玩而已啦!」
「好玩?」童悅達啞然失笑,「一個人藏貓貓也好玩?」
童悅達家的房子既有走廊、陽台和三層樓,又有院子,是玩藏貓貓的最佳去處之一。其中最匪夷所思的創意是童悅達的一次傑作--把徐秋華塞進寫字台和大立櫃之間的縫隙,伏跪在裡面團著身體,外面用縫紉機套子一套,正好顯出方方正正的輪廓,好像一樣早就放在裡面的傢俱。童悅達被捉住後,認過輸,就大大方方地往縫紉機套子上一坐,等著別的人被找出來。捉貓貓的人自然上下搗騰,逐一把其他人都找到,卻怎麼也找不到徐秋華,只好垂頭喪氣地認輸。童悅達這才跳下他的座位,把縫紉機套子一掀,卻見徐秋華漲紅了臉,早已悶得暈厥過去。童悅達嚇傻了眼,和小兄弟們七手八腳把他抬到床上又是揉胸口又是往臉上扇風。好不容易等徐秋華緩過氣來,童悅達埋怨道:「你怎麼不知道吭一聲!」徐秋華答:「我知道是你在上面就放心了。」
那時,童悅達還沒有大立櫃的第二層抽屜高。現在再要他坐進這個縫隙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徐秋華掠著汗濕散亂的頭髮走下樓梯。童悅達在他身後追問:「你真的沒事?」
徐秋華頭也不回地答道:「我沒事。我想先洗澡。」
「哦,那你洗吧。」童悅達關上三樓房間的門下樓,走進起居室收拾碗筷。他圍上圍裙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聽見大衛生間裡徐秋華放水洗澡的嘩嘩聲。放好碗筷,他憋了一肚子問號,忍不住走到套在臥室裡的大衛生間門口敲敲門。
「什麼事?」徐秋華拉長聲音問。
「沒什麼事--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怕你出事。」童悅達說。
「我沒事。」徐秋華拉開一條門縫,朝外面看著,「真的沒事。」  
童悅達的目光從上到下撫過他赤裸的掛著水珠的身體,微微一笑:「我給你擦背吧?」
徐秋華略帶疲憊地笑了一下:「好呀!」隨即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喂!只是叫你擦背,不是叫你亂來喲!」
童悅達捏住他伸過來的手腕,自信穩穩地微笑著說:「我什麼時候亂來過?我要『來』自然是認認真真地『來』。」說著,拉過他的手腕在胳膊上輕咬了一口。
徐秋華瞬即變了臉:「我很累,沒心情。」抽回胳膊,「啪」地拉上門。留下童悅達一個人摸不著頭腦地站在門外。在徐秋華變了臉色的那個瞬間,他似乎覺得自己面對著一個陌生人,而不是相處了幾十年的伴侶。「也許是天氣不好,他要發點小脾氣吧?」他想。他在浴室門口聽著裡面的流水聲發了一會兒呆,獨自一個人去看電視上的晚間新聞。
夜晚靜靜地流逝。晨光仍然被阻隔在厚厚的窗簾外。徐秋華早已醒來。他悄悄起身,生怕驚醒童悅達,沒有像平時一樣用臥室裡的大衛生間,而是躡手躡腳地走進走廊裡的小衛生間。洗漱完畢,他輕輕打開門,走下側樓梯,穿過院子走向院門口的牛奶箱。
院子裡高大的廣玉蘭仍然綠著,樹下白色的秋千椅靜靜地懸著,東升的朝日在草地上投下一小塊光影。
他走了幾步,逐漸放慢步子,轉頭看了房子一眼。昨夜那種千絲萬縷的被抽空的痛楚,隱隱滲入他每一個毛孔,無聲地朝他的胸中滲透上來。他一手揪住胸口的衣服,連跑幾步,撲開院門,伏在門柱上大口喘氣。背著書包走出弄堂去上學的鄰家小女孩詫異地轉頭望了他一眼。他集中精神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上學去啊?」他問候道。
小女孩甜甜地笑著說:「嗯!我上學去了。叔叔再見。」
他微笑著招招手。隨著小女孩遠去,他慢慢放下手。那陣空洞的痛楚尚未及發作,就像來的時候一樣無緣無故地飄走了。晨風吹過,他一抬頭,看到院牆外行道樹上梧桐的枯葉掙扎著借著風往上升了一陣,最終打著旋,直接地落在白色的秋千椅上。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讓秋天的涼意充滿自己的胸膛。
「嚕嚕?」他聽到童悅達在樓梯口呼喚。只見他穿著背心和短褲,揉著惺忪的睡眼往院子裡尋找,「嚕嚕?你在哪裡?」
「在這裡!」徐秋華從釘在院門外的牛奶箱裡拿了牛奶,快步走上樓梯,「我在拿牛奶。」
「這麼早就起床呀!還不到七點半呢!」童悅達不悅地說,「你怎麼不睡了?有心事嗎?」
徐秋華推著童悅達的肩膀說:「我要早點吃早飯,然後出去辦點事情。你再睡會兒吧。小心著涼。」
「是嘛?」童悅達撓著腮幫子上的鬍茬,打了哈欠,「為的什麼事情?你這麼早起床待會兒要去哪裡?」
「嗯……一點小事情,」徐秋華自知不可能撒出一個不被他揭穿的謊,乾脆什麼也不說,只是把他往門裡推,走到走廊裡,反手關上門,仰頭在童悅達唇上印上一個吻:「好涼呀!快點鑽進被子吧!要感冒了。」
童悅達回到臥室,爬上床瞇著眼睛躺了一會兒,終究覺得心下不爽。他起身穿上衣服,剛走進起居室,徐秋華一陣風般掠過他面前,在他臉上蜻蜓點水般吻了幾下,急匆匆往外走。
「等等!」童悅達說道,「回來吃早飯嗎?」按照他們以往的生活規律,通常要睡到十點以後才起床,他們家的早飯和普通上班族的午飯時間差不多。
「如果不回來吃飯我會打電話。」徐秋華的話音傳來,人已經下了側樓梯,一路穿過院子往外頭去了。
童悅達回到臥室,在床沿坐下,順手翻了翻床頭櫃上徐秋華昨夜臨睡前翻看了很久的報紙和雜誌。一張打印紙落葉般飄飄悠悠地落到地板上。童悅達撿起這張紙,和衣躺下,饒有興味地看過,暗暗地笑。
高架路上堵車堵得很厲害。到平湖賓館的時候就已經遲了一刻鐘。徐秋華匆匆奔下計程車,快步走向三樓的歌舞廳。這是一家地段偏遠的準三星級賓館,大堂裡鋪著的深紅色地毯看上去有些年頭沒有接觸到清洗劑。電梯裡貼著的衣著暴露的歌舞表演宣傳畫已經有點褪色。他在歌舞廳門口放緩腳步,深呼吸了幾次。在他多年的舞台生涯中,怯場的次數即使不是絕無僅有,至少也是屈指可數。可是此刻他的心跳卻怎麼也不能平復,彷彿他要去經歷的是他的第一次當眾曝光。
門正巧開了,一個攝影助理模樣的人拿著幾個接線板出來。
「請問……古戒迷情劇組演員試鏡是在這裡麼?」徐秋華問,手心裡滲著汗。
那人隨手往背後開著的門裡一指,自顧走開了。
徐秋華小心翼翼地往裡走。歌舞廳裡已經架起一條攝影機軌道,攝影師在調試機器,燈光師在試驗歌舞廳的旋轉彩燈。除此之外就只有兩個助手和一個三十來歲戴墨鏡的男人坐在一邊閒聊。看到攝影機的時候他小小地興奮了一下,但場面僅此而已,並沒有想像中應徵者如潮的場景。
「你們好,」徐秋華面向坐著的那幾個人說,「是古戒迷情劇組嗎?」
「哦,是的。什麼事?」一個年輕女助手問。
徐秋華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我來應徵歌手的角色。」
助手望向那帶墨鏡的男人。那人面無表情,下巴揚了一下。助手轉頭對徐秋華說:「我們還在調試燈光,沒法試鏡。」
徐秋華肚子裡相當清楚娛樂業鬆散的作風。明星和大導演的時間才是時間,明星到場的時刻才是工作開始的時刻。他對於電影界來說,只是一張白紙。畢竟現在離約定的時間只是遲了二十來分鐘。他禮貌地問:「大概要多久?」
「不知道。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吧。」她回答。
「那麼我坐在這裡等一會兒。」
「不用了!」那戴墨鏡的男人冷冷地說,「你先就這樣演一下小品吧。」
徐秋華心裡涼了半截,惴惴不安地走到桌邊放下背包,伸手往外套口袋裡摸索那張單子,卻摸了個空。陰濕的涼意突地從他胃裡爆裂開來,放射到他的整個肩背,潮熱緊接著湧上他的臉。他三下兩下脫下外套,狂亂地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摸過去。除了他的錢包、一張伴奏CD和一盤卡拉OK磁帶以外,就只有一張「眠火」的菜單。他早上匆忙出門,竟然把桌上一張「眠火」的菜單當做考題塞進了口袋。他攥緊拳頭,呆立著,汗如雨下。更糟糕的是,他完全想不起來那段台詞。
彷彿有萬千隻螻蟻拖著細屑般的空洞的痛楚,順著他手指和腳趾的末端往裡爬。
這時,攝影師說:「梁導,你看胖子放的那個位置,不錯啊。」
「是嗎?」梁廣宇摘下墨鏡往台上看了看,隨手把墨鏡朝徐秋華一揮:「你--那邊,站上去看看。」
徐秋華渾渾噩噩地走上台,站在燈光師身邊。
「嗯,燈光效果不錯。喂,別光站著,順便唱一個吧。」梁廣宇說。燈光師聞言,塞給徐秋華一個話筒。徐秋華接過話筒,條件反射地輕拍它的頂端,但四面掛著的音箱裡並沒有傳出感應的「蓬蓬」聲。他詫異地望向音箱,梁廣宇不耐煩地喝了一聲:「別看啦!音響沒有開。你隨便唱什麼都行。」
徐秋華暗暗囑咐自己:「鎮定,鎮定,只是唱個歌而已!」他握著話筒低頭略一聚神,抬頭微微斂著眉唱道:
   我怕來不及
     我要抱著你
     直到感覺你的皺紋 有了歲月的痕跡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氣
     為了你 我願意
     動也不能動 也要看著你
     直到感覺你的髮線有了白雪的痕跡
     直到視線變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讓我們 形影不離
攝影助手推著攝影機在軌道上勻速地滑動。徐秋華柔和俊朗的面容映在小小的藍色監視螢幕上。梁廣宇和助手們開始只是無聊中把眼神隨便地往那螢幕上一瞥,接著閒聊。漸漸地,他們的目光被他富於磁性的嗓音吸引著,往那小小的藍色螢幕上黏貼過去。隨著攝影機的推進,徐秋華的眼神很自然地從空虛裡假設的觀眾群裡,移到螢幕前淺淺一瞥,又滑向遠方。
「鏡頭感很好啊。」女助手低聲咕噥了一句。
「好有什麼用!」梁廣宇不滿地「哼」了一聲,「角色都內定好了,還叫人來試鏡。試他個頭!浪費時間!狗屁!」 鏡頭還在向徐秋華推進,拍攝他面部的特寫鏡頭。被耍弄的失望、陰鬱和悵然定格在徐秋華臉上。他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
「你管你唱,唱完它!」梁廣宇憤憤不平地說,「唱得不壞嘛!唱得我都開始考慮讓你錄唱片了。」他拍著手邊的一疊紙說:「老吳能讓一個從來沒有演過戲的四十二歲的人來演一個二十六歲的歌手,我就不能拉一筆贊助,讓他錄電影主題歌和原聲大碟?現在這世道,只有不會炒的,哪有不會紅的?」
鏡頭繼續推進,逐漸聚焦到徐秋華開始泛起瑩光的眼睛上。
梁廣宇指著徐秋華說:「對了,你還沒填登記表呢。你叫什麼名字?」
徐秋華的嘴唇哆嗦了幾下。他垂下頭,把話筒朝旁邊的音箱上隨手一擱,喃喃地說了句「對不起」,幾步走下舞台,抄起外套轉身就要往外走。
「哎,你等等!」女助手在背後喚道,「怎麼突然說走就走了?」
「我想我不適合演這個角色。」徐秋華直接了當地說。
「適不適合是我說的,不是你說的。」梁廣宇大聲地說,「我還沒發話,你就自說自話了?」
女助手略帶歉意地看著徐秋華說:「不好意思啊,梁導性子有點急,今天心情也不太好。不過你真的唱得不錯。你還有機會參加小品試鏡。」
徐秋華猝然一笑:「我不想要別人施捨的機會。」
「哎!等等!」女助手大聲說,「你得留個名字!」
「徐秋華。」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歌舞廳。
女助手在桌上的文檔裡翻了一陣,拿出一張單子,失聲道:「哎呀!老吳介紹的那個演員就是叫徐秋華!真的是他嗎?」她細細地看定在監視螢幕上那張臉,搖了搖頭:「不過好像真的是叫這個名字喲!不會吧!他有四十二歲?是老吳搞錯了吧?」
徐秋華大步地走下樓梯,邊走邊咬緊自己的牙齒。他感覺到眼睛裡的濕潤有越堆越多的傾向,既丟臉,卻無計可施。如果當眾擦眼淚,只有更丟臉。走過前台時,服務小姐起身說:「先生慢走。」他下意識地沖她點頭還禮。
除了陷入思索時眼裡的那份越來越厚的朦朧,和偶爾笑得很深的時候眼角散開的幾條細細紋路,歲月幾乎不曾在徐秋華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如果他挽著二十多歲的女孩子逛街,通常被當作一對天作之合的情侶,沒有人會覺得不自然。不過,年齡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人們拼命用各種手段去模糊它,但到了填登記表的時候,它就現了原型,變成一個簡單明瞭、不斷增加的自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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