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褲子弟》第三章
黑暗的氣息從一切陰暗的邊角溢出,太陽將要完全落到地平線下,夜住民饗宴的時刻即將來臨。
法瑞斯甚至能嗅到兩人身上突兀的人類氣息,那是會讓妖魔們更加興奮更加饑餓的味道。體內奔流的魔族血液有些發燙,習慣性地想要抵抗,但是被那十三道重印死死封印在一個人類的身體內,他無法使用它們。他很無力,很柔弱,像個普通的人類。
在沒有危險的時候,他挺喜歡這種逼真的無害軀體,但當真發生了問題,他自己都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把裡面蓄滿魔力的鮮血釋放出來。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能在這裡等死。」他絕望地說。
「當然。」那害他落到如此境地的人類回答,從腰間拿出一把槍,那是一把銀製的大傢伙,加長的槍管,二十毫米口徑,裡面的子彈頭也是純銀的,上面雕著魔法的符字,威力強大。那人把槍遞到他面前。
法瑞斯一怔。「拿去防身。」驅魔人說,「會開槍嗎?」
銀是聖器,魔族們懼怕它,自然也無法使用。但接過槍時,法瑞斯不舒服的感覺並不嚴重,並且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全感——手裡有防身武器的安全感。我這個人類當得可真徹底,魔族的秘法很管用,法瑞斯想,檢查著銀製的槍械。「會,」他回答,「可這不是你的武器嗎?」
「我有別的東西可用,」驅魔人說,「希望你能儘量保護好自己,不要連累我。」
「等一下,是你在連累我好不好!不然我現在在家早洗完了熱水澡,正在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晚餐呢!」法瑞斯提高聲音,「你說這樣的話不覺得無恥嗎!」
雷森看他一眼,一邊把車子駛入街道,「你可真麻煩,路上我可不是沒給你機會啊。」
「你他媽那叫機會嗎!?你只是讓我在立刻死和晚一點再死之間做一個選擇罷了!」
「不,我是在『生』和『死』之間讓你做選擇,恭喜你,選對了。」雷森微笑,法瑞斯恨不得衝上去掐死他。
「可惜我沒法享受這種臨死前的笑話。」他嘲諷地說。
「你對我一點兒信心都沒有嗎?」
信任一個人類?!法瑞斯努力抑制住自己沒讓這句話脫口喊出來。他——一億七千萬魔王軍最高統帥!擁有純正遠古魔神血統的戰神!法瑞斯•法塔雷斯•奧里蘭森相信一個人類!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一個人類去保護!天哪,這話傳出去非成為魔界的經典笑話不可!
「不過沒關係,」身邊的人說,「你現在非把你的命給我不可了。」
法瑞斯死死攥著拳頭,現在他是個人類,他為此落到如此地步,這是他的選擇!他只能依靠眼前的混蛋,根本沒有拒絕當這個笑料主角的選擇,現在唯一能幹的也就是活下來後想法設法隱瞞這段丟人的歷史!
他憂鬱地轉頭去看窗外,外頭正是座被黑暗的氣息籠罩的教堂,牆上鑲嵌著巨大的尖頂窗戶,上面宗教圖案的窗格,在夜色中彷彿都帶著惡意與嘲瘋。
「停車停車,雷森,有點不對勁兒。」法瑞斯說,緊盯著窗外。
雷森停下車子,「怎麼了?」
「看到了嗎,教堂裡有個人!」法瑞斯說,握緊手裡的槍。
雷森瞇起漆黑的眼睛,打開車門,他甚至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領口,為殺戮做準備。鮮血的味道十分濃郁,從四面八方傳來。天色已黑,他慢慢向教堂緊閉的大門走去,法瑞斯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
沉重的大門推開時卻是安靜無聲,十字架底下,一排排座位空蕩蕩地擺在那裡,角落的黑暗像有實體的生物,蠢蠢欲動,彌漫著不懷好意的寧靜。
一個長髮少女坐在左側的椅子上,雙手握在胸前,彷彿在祈禱。她的髮絲黑得像最深的夜,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大紅色的晚裝裹住纖細的身形,一角微微從座位下流洩出來,像溢出的血。
「我喜歡這氣氛,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讓人熱血沸騰』。」雷森柔聲道,慢條斯理地拉下手套,他的手指修長、整潔,幾乎有些神經質。法瑞斯瞄了一眼他手背上詭異的圖案,「你的武器呢?是上次那支看不見的矛?」他問。
「那不是矛,只是力量,封印上有一個可供少許力量溢出的口子,而力量總歸可以根據需要改變形狀。」雷森說。
「我可看不懂那種東西。」法瑞斯欲蓋彌彰地說,確切地說應該是:「我怎麼敢去看那種東西。」
「喂,」他疑惑地問,「你幹嘛不把封印解開?那樣子你不是會更厲害嗎?」——也更能保護好我。
「這東西絕不能解開!」雷森厲聲道,右手猛地抓住左手的封印。
法瑞斯嚇了一跳,他很少聽到雷森如此冷厲的聲調,一向難有波動的漆黑以眼睛那瞬間卻透出的是……讓他起雞皮疙瘩的、極度的恐懼。
「為……什麼?」他問。雷森那樣的神情一閃而逝,又恢復了冰冷平靜的樣子,他幾乎不能確定那是不是錯覺。
雷森緊盯著前方,聲音冷硬,「不解開封印,我一樣很厲害。」
法瑞斯聳肩,「希望你的能力能和你的自以為是一樣出色。」他嘀咕。
在教堂裡,少女卻穿著件露肩禮服,那衣服的顏色像照片的曝光程度,法瑞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晚安,女士。」黑髮男子柔聲說。
「我在祈禱。」女孩說,專注地看著前方的十字架,「曾經在這裡祈禱過的人,已經全部死去了,所以我想上帝不喜歡他們,那麼也許祂願意聽聽我的祈禱。」
她慢慢站起來,揚起裙襬,淑女般施了個禮。「晚安,兩位紳士,我是瑞絲,歡迎你們光臨我的動物園。」
法瑞斯站在雷森的身後,堅定地說道,「這不是『妳的』動物園,瑞絲小姐,這裡位於人間界,是一個居住著一千七百零一個人類的村莊,妳可以去查《兩界管理許可權》關於座標的規定。」
「我對看書毫無興趣,先生。它不光約束你的頭腦,連你的行動範圍都要管,這實在不能容忍。」瑞絲說道,絲綢的長裙下露出累累屍骨,教堂的座位下堆滿了骨頭,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好。
「說得也是。」法瑞斯說,「依據並不那麼重要,畢竟我們不是律師。只是驅魔人。」
「我喜歡驅魔人,畢竟這一堆的……狼人、人面魔鷲獸、有翼人什麼的,也需要活動筋骨,人界是個缺乏運動美德的國度。」瑞絲說。
「妳說這裡有一隻人面魔鷲獸……?」法瑞斯提高聲音,一邊用力拉扯雷森的衣袖。「聽到了嗎,她說這裡有人面魔鷲獸!我們還是快跑吧——」
「我們受委託來解決您在這裡非法停留的問題,女士。」雷森彬彬有禮地說,一把把自己的袖子扯回來。
「雖然魔族和你們人類總有些基本觀點上的分歧,但有一點是不變的。」瑞絲柔聲說,「那就是擁有力量,便能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
她後退一步,像沒有重量一般浮在空中,像片妖豔的玫瑰花瓣,背景是那個巨大的十字架,當她出現在這裡後,這教堂更多的是一種屬於邪惡的韻味。
那句「你們人類」聽得法瑞斯十分受用,幾乎忘了逃跑的事,他熱情地向瑞絲說道,「我們並不想對女性動粗,但是對於侵入我們地界的事情卻絕不會寬容,這是我身為人類的原則性問題。你們既然來到了人界,請遵守我們人類的規則……」
雷森奇怪地看著突然熱心起來的法瑞斯。「我認為殺掉是最快速省事的方法。」他說。
「我贊成您的觀點。人肉的味道總是最受歡迎的,你們的香味已經傳了很遠,有些貪吃的傢伙已經過來了呢。」瑞斯微笑,她光滑的前額裂開一條縫,一隻鮮紅的瞳仁慢慢探出頭來,法瑞斯驚呼一聲,「邪眼!」然後他抬手就是一槍。
少女沒想到他反應如此之快,銀製的子彈精準地衝向額頭的紅色瞳仁,她連忙揚手格擋,銀彈衝入她的手心,瞬間,那裡潰爛成一團黑色的腐肉,並轉眼間延伸致整個手肘。她迅速側頭躲過法瑞斯的第二槍,這會兒顯然遊刃有餘多了,腐爛慢慢停止,只要有時間,她總會有辦法應付。
「千萬不能讓它張開!雷森!」法瑞斯叫道,從在銀器下恢復的速度來看,這可不是一隻鬧著玩的魔物。可後者只是用漆黑色的雙眼看著散發出紅霧的瑞絲,氣定神閑地道,「已經來不及了。」
瑞絲額間的眼睛已經完全張開,裡頭的瞳仁像只邪惡的太陽,讓整個教堂籠罩在一片紅光之內,魔力達到了頂峰,手肘以下,一隻新的手臂轉眼已生成完畢。
她在空中提裙,優雅地欠身一禮,「希望你們在我的動物園玩得愉快。」然後像霧一樣在黑暗中散開。
雷森瞇起眼睛,感興趣地看著消失的血紅色殘影,卻感到身邊的人在輕輕拉他的衣袖,他轉過頭,法瑞斯膽怯地說,「逃走吧,這邪眼可能比我們現在看到得還要強大得多……」
雷森挑了挑眉,那雙藍的眼睛非常清澈,明明白白地寫著害怕。人類是不能正視邪眼的,可是眼前這個人似乎完全沒有事。而且甚至比自己更早地發現了邪眼的存在。
「你對邪眼瞭解多少?」他問,收回手臂,動作誇張地整理了一下被拉亂的衣袖,這是他表達自己意思的方式。
「哦,那東西是一種生態比較特別的魔族生物,可以寄宿在任何生物的身上,功用包括增幅、減幅、融合、侵佔……詳細點說這東西能寫本書。」法瑞斯說,完全沒注意到雷森在含蓄表達希望他離自己遠點兒,「一隻最弱的邪眼都足夠給方圓一百里以上的魔物魔力增值了,而且就偵查衛星照片上顯示的,它的涵蓋範圍至少超過了三百平方公里!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我可不覺得我們有什麼要留下來的理由——」
「『來不及了』永遠是最好的理由。」
「什麼?」
雷森低下頭,法瑞斯愣了一下,他們已經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可是他記得這教堂明明周圍全是巨大的落地窗,他們應該是站在銀色的月光下。
雷森看著他,黑色的眼睛滿是無辜。「已經來了。」他說,一聲巨大的玻璃破碎聲闖入耳膜,伴陪著野獸尖利的號叫,「我們一人一隻。」
兩隻巨大的狼人挾著一身的月光,破窗而入,向他們撲來!
「等一下,為什麼我要——」法瑞斯狼狽地打了個滾,躲開怪獸的一撲之勢,大叫道。後面的聲音絕望地哽在喉嚨裡,他抬起頭,龐然大物站立在眼前,隔開了他尋找雷森的視線,只能看得到一座山一樣的黑影,以及一雙充滿饑餓與殘忍的血紅色雙眼!
虧得教堂的天頂很高,不然它們會弄穿它,像在街道上行走的哥吉拉,法瑞斯想,基本上……一隻狼人應該有多高?三米,還是五米?但肯定不該有七米以上的高度!而且還在不停地長得更高更強壯!他在心中咒罵,空氣中充滿如魔界般濃郁的魔力氣味,顯然是託了那該死的邪眼的福!
他抬手就是一槍,這是他除咒罵那個神經病的驅魔人外唯一能幹的事兒。子彈朝著心臟飛去,卻被狼人一矮身躲過,在它的肩膀上擊出了一個大洞。它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退後一步,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潰爛的傷口迅速長出新的血肉,開始癒合。
真是太精彩了,我在上演熱門驚險劇嗎?演「不可能贏的戰爭」?法瑞斯詛咒,又開了一槍,這次擊中了它的半邊脖子,把那長滿黑色長毛的地方弄出一個大洞,可是即使脖子要斷掉了,它卻依然沒死,血肉在迅速成長,法瑞斯幾乎能聽到它們可怕的生長速度。
空氣中的邪氣越來越重,藉著滿月的魔力,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手槍的後座力很大,他只擁有一個人類軟弱的身體,很難連續發射它。身體裡的血液在沸騰著,想要衝出體外,回應強大的邪眼和滿月的召喚,但是被死死封住,只得叫囂和哀號著,在那具人類的軀體裡一遍又一遍地衝擊,吵得他腦袋嗡嗡直響。
「他媽的!」法瑞斯大罵,他的第三槍剛好打中心臟的部位,那裡空出一個大洞,裡面沒有心臟。
——他的心臟被自行轉移了。
如果沒記得,這可是上級狼人才有的能力,據他所知它們一匹都不該在人界鬼混!天知道那會在它身體的哪個該死的角落裡,他絕望地想,可能在頭頂上也可能在腳後跟上!
人類的味道讓狼人很興奮,它猛地伸出它爪子試圖抓住它,法瑞斯只見一道黑影夾雜著血腥氣,如閃電般已到眼前,他連忙後退,卻因為動作過大,整個人摔倒在地上,那並沒能完全躲開野獸的襲擊,——幾絲金髮悠悠飄落!
這可真是刺激的一天。他又射出一顆子彈,卻只阻了阻狼人的去勢,那龐然大物饑渴地盯著他,身體的每一寸都寫著對殺戮和食物的渴望。
子彈早晚會用完,可法瑞斯還是只能一槍一槍地開下去,希望能碰運氣擊中它的心臟。一槍打在狼人的肚子上,那上面迅速潰爛出一個大洞,法瑞斯從裡面清晰地看到狼人身後的情形。
——另一隻狼人轟然倒地的背影。也許它死了,也許沒有,它面前冷冷站著的雷森,頭頂是高懸的十字架。他的身影挺拔而且殺氣騰騰,法瑞斯突然奇怪地想到熾天使,那些上帝的殺手不知是否也是這樣的傲慢和瘋狂。
狼人傷口快速癒合,視野轉眼間已經消失,法瑞斯再次開槍,卻只傳來擊針的空響,沒子彈了。
他媽的真是時候。狼人血紅的眼睛盯著他,像盯著一個人類、一頓美味餐點,滿滿的饑渴與邪惡。下一秒,那散發著血腥氣的黑影猛地撲過來——
瞬間,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雷森!」
他大叫道,他唯一能依靠的人類的名字!
一陣濃重的血腥味鑽入鼻腔,法瑞斯張開雙眼,眼前巨大的狼人正在慢慢破裂——像堆得過頭的積木一樣,稀裡嘩啦的碎成一塊一塊,每塊都不比一個握緊的拳頭大得了多少。鮮血浸滿了地面,發出腥臭的氣味,那之後他看到遠處有火在燒。
雷森還站在十字架下面,紅色月光反射出細微的光線,可以看到他收回了什麼東西,應該是很細的絲線——果然是會隨著心意變形的武器。
雷森慢慢走過來,鞋子踏過那堆魔鬼燃燒過留下的銀灰色痕跡,走到法瑞斯身邊,法瑞斯注意到他穿著一雙減價的球鞋——他的經濟這陣子確實很拮据。然後那鞋子一腳踏在狼人的心臟上,它濺出一道小小的血箭,眼前的碎肉們開始燃燒了起來。
法瑞斯抬頭看著他,在光明的映照下那是一張俊美而殘忍的臉,但依然彬彬有禮,雷森微一欠身,伸出手,「站得起來嗎?」
法瑞斯覺得他的心臟從來沒有跳得這麼快過,他的頭很暈,那脫力般死裡逃生的強烈快感浸染了他的每一個細胞,並迅速向外蔓延著……原來這就是人類的感覺嗎?相信一個人並得救的感覺很好,而這也正是它危險的地方,不勞而獲的好處總能讓人依賴和喜歡上,他可不能幹那種蠢事。他深吸一口氣,沒理會那隻手,盯著雷森,「為什麼我要負責對付一隻狼人?」
「啊,你對魔族那麼瞭解,我還以為你至少會有一點防身能力呢。」雷森說。
「你以為?你以為!」法瑞斯的聲音高了八度,虛脫與快樂過後憤怒的情緒迅速充滿了身體,「為什麼是你以為!你從沒聽過我的意見!我在不停的向你強調我只是個普通人類!你把我帶到這個鬼地方來,然後跟我說你以為!」他拽著雷森的手站起來,繼續大叫,「我剛才差點就去見上帝了!你告訴我原因是『你以為』我對付得了那東西!」
「哦,」雷森漫不經心地說,「真抱歉。」
「你那是什麼態度!」
絲毫不理會法瑞斯的怒氣沖沖,驅魔人從口袋裡拿出幾個彈匣遞給他,「看樣子你得自力救濟了,這是彈匣,請節約使用。」
法瑞斯接過來,動作兇狠地把彈匣裝好,「為什麼會有人像你無恥得這麼理所當然!」他惡狠狠地說。
雷森的表情讓法瑞斯幾乎要以為他是把那些話當作讚賞收下,可經歷過刺激與憤怒之後的無力感襲擊了他,他歎了口氣,這會兒不知道有多少雙饑渴的眼睛在盯著他這副人類「美味的身軀」呢。他拉開槍上的保險,繃緊神經,可手指卻無法控制地有些發抖。他在心裡詛咒著人類的柔弱,任雷森體貼地為他推開教堂沉重的大門,而沒有出聲諷刺。
「很少看到紅色的月亮呢。」黑髮男子驚訝地說,天空掛著一輪紅色的滿月,甚至風景也是暗紅色的,空氣中漾滿了妖魔那讓人不安的血腥味兒。
「那不是月亮的顏色,是空氣的顏色。」法瑞斯哼了一聲,再次檢查手槍和彈匣,以免它們在要命的時候放他的鴿子。
「什麼?」雷森問,緊盯著法瑞斯,後者不耐煩地道,「月亮好好的掛在那裡沒動,和我們來時一樣,你看到的只是這一小片兒空氣的顏色,它們是被妖氣染成那個樣子的。所以衛星拍下來的照片全都像曝光不足,你到底有沒有聽過我和你說的話啊!不過我挺欣賞這傢伙的幽默感,它竟然知道晚裝和眼睛的顏色要搭配——」
「妖氣有顏色?」
法瑞斯像看傻瓜一樣看了他一眼,「當然有,你是怎麼當的驅魔人的?這是常識,那隻邪眼的妖氣是血紅色的,濃度還挺高。」
「是你的知識比較奇怪。你知不知道瑞絲的本體是什麼?」雷森問。
法瑞斯並沒注意到雷森居然在徵求他的意見——甚至雷森也沒注意到這點——隨口答道,「我又不是上帝,怎麼會知道這種事,不過我倒知道,原形完全不是重點,那女孩已經被寄生了,寄生於有機體是邪眼發揮力量的條件。真是的,那些傢伙把魔界公約當廢紙嗎,還是花花公子雜誌?驅魔人們都在幹什麼,那種目無法紀的王八蛋竟能佔領一個鎮……」
後面幾個字因為雷森的眼神自動消音,法瑞斯乾咳一聲,「我們走吧!」
身後的人並沒有跟過來,法瑞斯翻翻白眼,無奈地回過頭,「好吧,你是個優秀的驅魔人,並且我們已經在這裡了——」他一愣,身後哪有半個人影?
他低下頭,卻發現那人站立的地方已變成了一個巨大幽深的洞穴,而且正在迅速擴大!
法瑞斯罵了一句髒話,拔腿就跑,後面迅速塌陷的土地像直直追著他一般,洶湧而來!
是地妖!這種毫無觀賞價值的魔物為什麼還沒有絕種?法瑞斯叫苦不迭,這東西活在地底,能隨意移動吞食土地的怪物。在成長上,它有點類似於章魚,談不上厲害,但可以無限制長大。雖然能長到超級魔物的為數極少,但現在他就碰上了一個型號不小的。
道路像被吸進的麵條一樣崩塌消失,法瑞斯已是大汗淋漓,甚至連掏槍的工夫都沒有,塌陷緊咬著腳後跟一樣尾隨著他,而他目前可沒有一個足以上竄下跳對抗魔物的強壯身體。正在這時,前面出現了一株巨大的紅杉!
救星啊!法瑞斯眼睛一亮,用盡全力一躍,跳到樹下,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塌陷的速度慢了下來,終於開始緩慢地咀嚼——越是年老的樹木越是具有魔力,特別是對於自己根鬚周圍的土地,有某種類似於絕對領域的管轄權。
地妖艱難地吞嚥著,法瑞斯迅速打開保險,把槍口對準巨大的洞口。
他吸了一口氣,張大眼睛,緊盯著正慢慢擴張洞穴裡的蛛絲馬跡,他清楚知道地妖的形狀以及它吞噬的方式、和角度。
上大樹晃動著,對抗妖物的入侵。「奧里蘭森保佑!」他低呼一聲,一顆子彈向最左側的角落裡射去。
洞裡彷彿有什麼漆黑的東西晃動了一下,法瑞斯心中一喜,又是兩顆子彈射入,土地發出一陣絕望地震動,安靜了一下。法瑞斯長長舒了口氣,靠著樹杈軟下身體,大洞裡開始緩慢地吐出碎土,把地面填平。
法瑞斯跳下來,拍拍大樹的枝幹,「謝謝你。」他說,然後延著鬆軟的土路慢慢走回去。「雷森?」他試探地叫道,可是溝壑雖已被填平,那個人的聲息卻是一點也沒有。法瑞斯停下腳步,小聲咒罵了一句。
他可不相信雷森會這麼輕易就掛掉,雖然他現在恨不得他掛掉,但那小子更可能早跑去忙他自個兒的事兒去了,他一向自我中心。而自己,卻活該成了被落下的那個倒楣蛋,難道那混蛋從不考慮是誰把他陷入險地,就這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讓他自生自滅嗎?
——當然他不介意被那個危險人物忘掉,但前提是他不處於待在「動物園」裡充當活飼料的情況下!
法瑞斯絕望地命令自己停止怨恨,因為他確定就算自己真死在這裡,也不能指望雷森有一絲一毫的自責,那傢伙會把所有的錯誤理所當然地推到別人的身上——雷森帕斯永遠正確!
他看了看教堂以確定方向,然後像隻兔子一樣左右張望、步步為營地向村口走去,這幾乎可說是他有生以來最為悲慘的一次境遇,以往就算他再狼狽,即使身受重傷,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忽視他的存在,這些小魔小怪見了他還不是只有逃命的份兒!
而現在呢?逃命的變成了自己。雖然風水輪流轉,可親手把好處轉走、留了一個軟弱的身軀和悲慘境遇的,卻是自己。這聽上去真有點兒蠢……法瑞斯警戒地停下腳步,一種陰寒的電流從背脊直直竄了上來。
這種完全不同於魔力或防禦魔法的生物本能是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他左右張望,這裡一片空曠,什麼也沒有……
在腦後冷風揚起的一瞬間,法瑞斯猛地偏頭,險險地躲過了致命的一抓!那種帶著腐臭的陰寒銳利的氣息……他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即使不用回頭,他也知道空中緊追著自己的是什麼!
那是一個有著烏青色皮膚、和同樣顏色肉翅的怪物。手腳長著尖利的爪子用以撕裂獵物,有張看似人面的臉,嘴巴裡長著如鋼鐵尖利的牙齒,行動快如閃電。最近霉運總是從天上掉下來,他苦中做樂地想,他碰到了一隻有翼人!
他媽的,他也許該慶幸這種群居性生物並沒有出現一群,不然他可算是遁地難逃,但他卻慶幸不出來,因為只有一隻便足以把現在的他逼入絕境!
不,還有一個希望,視線裡出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他用盡全力向那裡衝去!
——那是間兩層的小別墅,從這個城鎮的情況看來應該已經失去了它的主人。
頸後襲人的冷風追來,有翼人發出尖利的怪叫,試圖捉住它的獵物。它再一次俯衝下來,當利爪觸碰到法瑞斯後頸皮膚的一瞬,後者發揮了生物的求生本能,猛地向前躍去,衝入別墅半開的窄窗。
怪物在空中頓了一下,然後俯衝而下,法瑞斯剛落地,迅速轉身,拉下了旁邊的窗閘!上面一扇窗戶失去了阻力,猛地砸下,正砸在衝入到一半的有翼人身上,那重量讓它一時掙脫不開——它雖然速度極快,行動兇狠,可是作為飛行類生物,它的身體像鳥類一樣輕盈,力量從不是優點。
有翼人發出尖叫,試圖掙開,法瑞斯拉開銀槍的保險,對準它的腦袋。
「對不起,小姐。」他說,響聲響起,腦漿迸裂,烏青的身體掙扎了一下,無力地軟垂了下去。
法瑞斯長長鬆了口氣,轉過頭去。
這是一間出奇安靜的房子。
傍晚的光線很幽暗,他站在客廳裡,旁邊餐桌上擺著豐盛的食物,餐盤裡的飯菜還沒有用完,刀叉也沒有如離開時一樣,擺成一字型或八字型,而是不規則地丟棄著。這應該是一個五口之家,也許是父母和三個子女,但現在,這棟房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像是一家人正在用餐卻突然消失了一般,紅酒沒有一滴灑落,椅子也沒有被翻倒,甚至餐巾都紋絲不亂。
他慢慢走過去,房間靜寂得像處在另一個空間內,外頭魔物混亂的氣息絲毫不能滲入其中。法瑞斯突然想到「私有領地」這個詞,那句魔界俗語怎麼說的來著?「這裡被劃定為我的。這裡的土地、空氣、生物是我的食物,歡迎到我的胃裡來」?
那麼他現在是闖入了……法瑞斯猛地轉過頭,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背後。那是一個年輕女子,她穿著一身復古式的白色長裙,面龐白皙的如同月光,和這血腥的環境一點也不相稱。
女子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甚至是純真無邪的,可是法瑞斯敏銳利地從她光潔的面部線條上,發現了一絲饑渴與邪惡,她黑色眼中深深透出的地獄的紅光,和她嬌好唇形下渴望撕裂血肉的獠牙。
一隻蜘蛛!
他落到了上級蜘蛛妖的巢穴裡!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在人界待得太久了以至於變化成這副鬼樣子,但顯然他很快就要成為這種肉食性魔物的大餐了。
「我們和平解決問題怎麼樣?比如做個交易什麼的……」他艱難地說。
蜘蛛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她從不習慣和獵物討價還價。法瑞斯快速說下去,「妳難道感覺不到嗎,這裡來了一個驅魔人!雷森帕斯家的亡者,妳有幾成把握殺死他?他是我見過的最殘忍的傢伙,他會揪光妳的長腿,然後放在他的火焰裡焚燒!」
女子的身形動了一下,法瑞斯知道自己的話並非全無用處,亡者的大名在魔物裡等於催命符。
「我是他的被保護人,和他一起來的,他承諾過要保護我的周全,」他聲明,雖然這是無中生有,那個人十幾分鐘前還在要他「自力更生」。「妳不殺我,我將成為妳的護身符。」他說。
蜘蛛不說話,顯然不常碰到有食物試圖和她談判的情況。法瑞斯吸了口氣,繼續奮力向她推薦著擁有一個人質的各種好處,雖然這樣做有點兒傻,但也是唯一的方法了。他越發確定如果能活下來,一定要把這段歷史深埋地下。
「聽著,亡者的脾氣很壞,他肆意殺戮,手段殘忍,但是他很守信用。」他嚴肅地說,當然不是這樣,那傢伙看到自己被俘,多半會用一種毫無責任感的表情,和漫不經心的姿態,丟下句「對於犧牲你我感到很抱歉」之類的話。但他無論如何得完成這次虛假推銷,因為要交換的是他的生命。
「他唯一的弱點就是要保護我,而保護一個手無縛雞之類的人類可不是件輕鬆事,這是他的傲慢,也是你們的機會!」他向眼前的肉食動物動情地強調,分析著自己同伴不存在的弱點,希望賣個好價錢。
「為什麼你要說這些話,這是在出賣同伴。」女子說,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大約還不太習慣用人類的聲音說話。但這話法瑞斯聽來就像天籟之音,因為她顯然有點兒動心——他可不管什麼出不出賣,能賣出去就說明他的小命保住了!
「因為我想活著,而他有義務讓我活著。」他理直氣壯地說。
蜘蛛緊盯著她,容貌美麗又恬靜,法瑞斯的手心有汗滲出來,他知道她在想什麼血腥殘忍的事。
「雷森帕斯家的亡者,想想他身體裡流淌著的古老鮮血,想想他幹的那些事兒,他真是個可愛的壞蛋,不是嗎?」她柔聲說,那聲音裡透出的陰寒讓人打寒顫。但法瑞斯知道交易成功了。
「我喜歡這說法,很有情調。」他愉快地表示贊同。也許這位蜘蛛小姐並不經常說人類的語言,但她顯然學會了人類女孩的調情方式,法瑞斯想,不知道是不是電視看多了。
「等一下。」他叫道,迅速衝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遺憾的是沒有紅酒,而且年份不好——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可以了。」他說。
那瞬間,無形的膠水充斥了房間,一切被束縛進蜘蛛的巢中,那力量來自她的意志,她的網是她的領域。
她在他對面慢慢坐下,像個冷酷的女王,漆黑的雙眼中燃燒著對血肉的渴望,和獸性的邪惡,和那純真的臉蛋頗不相稱。只有微小移動許可權的獵物法瑞斯用同樣優雅的姿勢對她微笑,啜了口酒,很滿意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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